“……说到头,太娇纵了,都没有正式做过全职主妇,在写字楼,又有一队人服侍,后生秘书司机成群,你看现在,”宜室伸出一双手,“只剩我同十只手指。”
白重恩说:“我替你找个帮工。”
“有呀,日本人来剪草,尚知负责洗车,连瑟瑟都学习整理房间,比开头已经好得多。”
“那么每星期六你放自己一天假,出来走走。”
“我不会开车。”
“学,我来教你。”
“我真正无能。”
“胡说,你所懂的在此地一时无法施展而已。”
宜室苦笑。
“你看,这端是个鸟语花香的城市。”
宜室答:“可惜不是我的鸟不是我的花。”
白重恩虽是混血儿,也听懂了这话,“但,你的故居也不过一块殖民地,你根本没有国籍,宜室,你是一个这样聪明的知识分子,为何不设法适应你的新家。”
宜室见白重恩说得这么率直,可见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人,更加憔悴。
“当然这是你的花你的鸟,三年之后,你唱了加拿大国歌,就成为加拿大公民。”
宜室握着杯子不出声。
“思念的感觉是浪漫的,”白重恩微笑,“但不能把所有时间沉湎下去。”
“你的口气同宜家如出一辙。”
“所以她派我来呀。”
“你同宜家两人构造特殊,乐天知命,可以到处为家。”
“你藉家务来逃避是不是?何用做得一尘不染,”白重恩四处打量,“天亮做到天黑,你也就不必放眼去看新世界了。”
宜室暗暗吃惊,好一个聪明伶俐玻璃心肝水晶肚肠的人儿。
“你要给自已一个机会。”
宜室吸一口气,点点头。
白重恩笑,“我得走了。”她留下一张卡片,“有空打电话给我。”
宜室送她到门口。在异乡,见过两次面,已经算是知己。
从前上班,天天与要好的同事闲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畅所欲言,并不特别珍惜,说完即散。
宜室忽然知道她错在哪里:她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低估了自己的敏感度。
宜室没有做饭,在后园沉思到黄昏。
邻居太太尝试过与她打招呼,见她总是匆匆避开,也就不再去贴她的冷脸,自顾自晾衣服。
小琴早已习惯母亲的忧郁,放学回来,自冰箱取出现成的汉堡牛肉,送进微波烤箱。
又把衣服自干农机取出,逐件折叠。
因为小同学都这么做,小琴完全认同这种生活方式。
“妈妈,星期六下午我去看电影可好?”
“同谁去?”
“同学。”
“瑟瑟呢?”宜室问。
“在房里,她今天受了刺激。”
“发生什么事?”
“有人侮辱她。”
宜室霍一声站起来。“谁?”
“是一个同学,他问瑟瑟,是否每个支那人都开洗衣店,又问她父亲是否开洗衣店。”
宜室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那同学是白人?”
小琴答:“想必是。”
宜室提高声音,“瑟瑟,瑟瑟,你下来。”一边蹬蹬蹬跑上楼去。
只见瑟瑟坐在书桌前。
宜室把她身子扳过来,声音十分激动,“不怕,瑟瑟,我明天同你去见老师,务必要讨还公道。”
瑟瑟却明快的说:“不用了妈妈,我已经教训了他。”
宜室呆住,“什么?”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告诉他,这是支那人给他的礼物。”瑟瑟愉快得很。
“你没有!”
“我有。”
宜室瞪大双眼,看着瑟瑟笑嘻嘻的小面孔,发觉孩子比她强壮坚决,已学会保护自身,争取权益。
“他有没有受伤?”宜室急问。
“没有,不过下次,一定叫他流血。”瑟瑟磨拳擦掌。
“我的天。”
尚知站在门口,全听到了,哈哈大笑,“宜室,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去解决。”
“这是种族歧视。”
“我不认为如此,幼童口无遮拦,专门爱取笑他人特征,譬如单眼、秃头、赤足,并无恶意,你别多心。”
“就这样算数?”
“人家家长不来控诉我们暴力,已经算是运气。”
宜室发觉尚知语气平淡。什么,他也习惯了?他也默认他乡为故乡?
宜室发觉她像是流落在另外一个星球,家人统统变为异形,思想与她不再共通,她退后两步,背碰在墙上。
尚知说下去:“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对了,今天晚上吃什么?”
宜室孤独地回到睡房,对牢镜子问;“汤宜室,你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吗?”
尚知在她身后出现,把一杯牛肉茶与一碟子饼干递给她,“你不是最最向往这种平凡安逸的生活?”
宜室歇斯底里的笑出来。
“你应该来大学看看我们的实验室,设备不错。”
宜室笑够了,叹一口气。
“以前你一向对我的研究有兴趣。”
以前李尚知是副教授,此刻他只是人家助手。
“你不是对我没有信心吧。”
宜室顾左右言他,“我打算重新学车。”
“那得先出去买一辆自动排档房车。”
“今夜不,我累。”
“你不是疲倦,你是害怕。”
“尚知,不要再分析我的心理。”
尚知沉默一会儿,跟着也改变活题:“星期天我请赖教授午膳。”
宜室没有反应。
“你准备一两个菜吧。”
谁知宜室炸起来,“我不是你的奴隶,李尚知,我不受你指挥,这是我的家,我是主人,你要同谁吃饭,请出去方便。”
尚知发呆,“你不想认识新朋友?”
“我已经认识够人了,不劳费心。”
尚知反而有点宽慰,至少她肯同他吵架,相骂也是一种交流方式,打破三个多月来的冰点亦是进步,表示汤宜室愿意尝试破茧而出。
宜室用手掩着脸,“我想静一静。”
办不到,她才不肯低声下气捧着鸡尾酒招呼丈夫的上司及上司太太。
李尚知是李尚知,汤宜室是汤宜室,两个人经济独立,毫不相干,没有轇轕。
星期六,宜室一早就起来了,日短夜长,天色昏暗,但她仍同小琴说:“陪妈妈到城里逛逛。”
小琴说:“就快下雨了。”
“小孩子怕什么雨。”
小琴略为不安,“我约了人看电影,记得吗?”
原来如此。
宜室还不经意,“看午场?”
小琴转一转手表,“我们先去图书馆。”
门铃响,李宅不大有访客,这该是来找小琴的。
小琴去开门,站在门口与同学说话,冷空气撞进屋子,宜室高声说:“请你的小朋友进来坐呀。”
小琴让开身子给同学进来。
宜室一看,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那是个身高近180厘米的年青人,亚裔,英俊,一头浓密的黑发,神情腼腆,叫声“李太太”。
宜室过了三分钟,才弄明白,这是她女儿的男朋友。
男朋友!
十三岁交起男朋友来,宜室不禁伸手去掩住张大了合不拢的嘴。
西岸阳光太过充沛,花儿过早成熟,才这么一点点含苞欲放,已经有男孩子找上门来。
过半晌,宜室听见自己问他们:“你们俩到哪里看戏?”
她震荡过度,声音难免紧张。
“街角的奥典恩戏院。”
“你叫什么名字?”
“查尔斯,李太太。”
“你姓什么?”
“林。”
“你是中国人?”
“中国桂林人。”查尔斯笑了。
小琴还来不及开口,宜室又问:“你们是同学?”
“我比小琴高三级。”
“你几岁?”
“妈妈,”小琴说:“我们时间到了。”
宜室彷徨的看着女儿。
她们不需要她,她们完全自主,宜室心都凉了。
小琴安慰母亲:“查尔斯已十五岁。”
“啊,你们几点钟回来?”
“回来吃晚饭。”
小琴穿上大衣,打开门,查尔斯礼貌的说:“再见,李太太。”与小琴双双离去。
留下宜室手足无措的站在客堂。
她隐隐约约听见小琴说:“对不起她问了近千个问题。”
查尔斯笑答:“所有的母亲都如此,我很明白。”
小琴代母亲致歉!
宜室怔住,她失态了吗,她令女儿失望?
正确的态度应该如何,难道,到了今天,她才要开始学习做母亲?
宜室取过大衣,缓缓套上,屋里没有人,瑟瑟随父亲出去吃午饭,宜室决心到城里走走。
她带着一张地图。
公路车驶了近一小时才抵达市中心。
她找到汽车行,选中一辆标域,取出支票部。
车行职员问:“全现金?”
宜室点点头。
职员羡慕地说:“金钱不是问题?”
宜室答:“没有问题。”
“幸运的你。”
宜室把支票递给他。
“告诉我,”那个外国人说:“我们的一元,等于你们六元,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比我们有钱?”
宜室想一想,“刚才你说了,我们幸运。”
职员呆了半晌才说:“下星期三车子会送到府上。”
“谢谢你。”
宜室截了计程车往罗布臣街,边逛心里边说:把这里当弥敦道好了,听见吗,弥敦道。但始终无法投入。
还没走到一半,天就下雨了,冰冷的雪珠儿扑面,宜室吃不消,躲进一间食物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