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西岸阳光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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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太,那我同孩子吃什么?”

  “你思想搞不通,船到桥头自会直。”

  “宜室,你为何要匆匆忙忙的走,”尚知去拉开窗帘,指着对岸灿烂的霓虹灯,“开仗了吗,住不下去了吗,你的一切烦恼,是否一到西岸,会得自动解决?”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宜室也不甘示弱,“走的不止我们一家,潮流如是,大势所趋。”

  尚知静下来,过一会儿他问:“只是这样吗,因为大家有,所以你也要有,宜室,这不比人有钻戒,你也要设法弄一只回来。”

  宜室凄苦的笑了,“李尚知,即使我是一个那样肤浅的女人,你也从来没有满足过我。”

  尚知用只手掩着面孔。

  宜室说:“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幸亏,也同时不幸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你不想走的话,我带着两个孩子走。”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人各有志。”宜室推门而出。

  “宜室,我竟一直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不快乐。”

  “你现在知道了。”

  宜室本想出来找孩子,但客厅空无一人。

  她们听到父母争吵,回避到房间去了。

  宜室把床铺被褥搬到书房长沙发上。道不同志不合的两个人还同睡一张床,实在太过猥琐,做人要有起码的自尊。

  宜室取起电话,向宜家吐了半夜苦水。

  宜家每过十分钟便笑说:“电话股一定会上升,拥趸实在太多,生意来不及做。”

  宜室不去理会这些揶揄,“大难还没到哪,已经要各自飞。”

  “给李尚知一个限期,从你抵埗半年起计,有没有工作都得过来团聚。”

  “这半年我拖着两个女儿怎么办?”

  “买房子呀,选家具,找学校,要做的事多着。”

  “那同寡妇有什么分别?”

  宜家笑,“再不挂电话你整个礼拜的薪水就报销了。”

  宜室问;“所以你不肯结婚是不是?”

  宜家承认,“我早已发觉与另外一具肉体,另外一个灵魂情投意合是没有可能的事,不必痴心妄想。”

  “可是相处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有他的苦衷,尚未出发,已有分歧,勉强他上路,也不会有好结果。”

  “总是我让步,宜家,你是我妹妹,你亲眼目睹,我让母亲、让丈夫、让同事,让让让让让,到头来让得生癌。”

  “求求你也让我一让,挂电话吧。”

  宜室只得结束谈话。

  一连几个礼拜,她都没有说话。

  圣诞节,收到白重恩的贺卡,她细细写出他们一家的名字,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新历年三十夜,是尚知生日,往年由宜室主持大局,纠众大吃一顿,今年宜室心灰意冷,无意组织派对。

  家中气氛十分冷落。

  过了年,宜室把辞职信交给庄安妮。

  庄安妮说:“我三月份走,你呢?”看样子房子终于卖掉了。

  宜室不想说太多,没有回答,回到自己的角落。

  贾姬看她一眼,“还有九十天。”

  宜室笑一笑,“就这样结束了我伟大的事业女性生涯。”

  “别住自己脸上贴金了,事业?牛工一份,阁下离职,五千人填上来。”

  “我也很明白没有人会因我离去而哭。”

  “有人说庄安妮递了信又想取回,给大老板回绝。”

  “有人嚼舌根,她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怎么会轻举妄动,你我加起来都不及她聪明,她会留这样的把柄?荒谬!”

  “当我没说过。”

  “外头的天地是很大的,孵在小圈子久了,以为只有这里才有阳光空气,贾姬,你比谁都应该走出去看看世界。”

  贾姬唯唯喏喏,“多谢指教。”

  宜室笑,“我会想念你。”

  贾姬看她一眼,“你会熬过去的。”

  “你怎么知道?”

  “孤芳自赏的人绝对不怕寂寞,生存在赞美颂扬中的人,去到异乡,才无法忍受冷清。”

  宜室朝她一鞠躬。

  自该日开始,宜室每翻一张日历,都心惊肉跳,平时也慨叹日月如梭,到底还带一二分潇洒,比不得如今,每过一天,大限便近一日,宜室本来就没胖过,怕倒下来,只得拚命的吃。

  李尚知当然不会不闻不问,已经替琴瑟办好入学手续。

  宜室问:“是不是名校?”

  “名校要到一九九0年才有学位。”

  “你不是开玩笑吧。”

  “千真万确,东西两方,人同此心,家长踏穿名校门槛,挤得头破血流,不如顺其自然,要有出息,自修亦能成才。”

  “你要为她们努力争取呀。”

  “宜室,最近我也累了,人算不如天算,就进公立学技好了。”

  “你呢?”

  “多给我六个月,宜室,让我殿后。”

  宜室无奈,她说不服他,正等于他也说不服她。

  “宜室,辛苦你了。”

  宜室低下头,“或许半年后你会乐不思蜀,或许还有更好的日子等着我们。”

  最高兴的是小琴,天天拿着电话向每一位同学道别,清脆快乐的声音,比平常说话高两个拍子:“再见,再见。”毫无感情,毫无留恋。

  语气太过真实,太不虚伪,叫宜室无地自容,这凉薄的小女孩从何而来?

  一定是像宜家阿姨,宜室心宽了,可见嫁祸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李家只关心尚知的动向,对于宜室,漫不经意,这么多年,姻亲始终是姻亲,能够做到相敬如宾,已经大为不易,功德圆满。

  农历年后,宜室告老还家,堕落真是痛快,每天睡到十点才起床,敷着面膜看报纸喝红茶,下午专等女儿放学回来厮混,深宵看粤语长片,往往为剧情及演技感动得鼻子发酸。

  没想到还无意拾到一段这样适意的日子。

  可惜就要走了。

  四月份潮湿天气,人人烦恼,尚知却一脸笑容回来。

  连鞋都不脱便跳上沙发,“宜室,好消息。”

  宜室不去搭腔。

  小琴这时候却捧着一本书走过来,“妈妈妈妈,原来中国人在十九世纪大批移民到加拿大,是为着育康省的金矿。”

  “你在读什么?”

  小琴摊开书,“我自图书馆借来。”书面子上写着“移民”两个大字,“后来他们参予建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小琴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成千上万的苦工死在那条铁路上,妈妈,那时候,同中国人做生意的商户都落在黑名单上,排华组织用白漆在中国人家门上打十字做记号,真可怕。”

  尚知连忙说:“小琴,那已是历史了。”

  “这里说五代之前,即是祖母的祖母那一代。”小琴有时非常执著,不肯放松。

  宜室的胃里却是被塞了一大块石头,连小琴都来表示不满。

  尚知嚷:“喂喂喂,怎么完全没有人要听我的好消息?”

  宜室看着他,“请说吧。”

  “我找到工作了。”

  宜室心头先是一喜,随即沧桑的笑,李尚知枉作小人,太急于要抛妻弃女,看,她同他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是应验了吗。

  尚知知道她想什么:“俗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你的真面目已经暴露,到头来,你把自己看得最重。”宜室悻悻地。

  “宜室,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既然一家子可以同步出发,既往不咎,如何?”

  宜室沉默,但是她已经知道他经不起考验。然,试炼是残忍的,对尚知不公平,但她多么希望他是可仰望的强者。

  “宜室,这份工作也还是暂时性的,只做一个学期。”

  怎么忽然都变成活一天算一天了。

  “只得先去了再说。”尚知叹一口气。

  他松了领带,像是很累很累,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宜室忽然看见他头顶有一簇白发,这是几时生出来的,怎么她从前一直没有发觉。

  不会是油灰吧,她过去拨动一下,不,是货真价实的白发。

  尚知动了一动,他是那样疲倦,不消一分钟就睡着了,这是不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

  宜室扪心自问:没有逼得他太厉害吧。但是,这半年来,她比他更吃苦更不讨好,又怎么说。

  晚上,宜室为了对尚知的好消息表示兴趣,问道:“薪酬怎么样?”

  “两万。”

  宜室一怔,“这么多?”算一算港币,是十二万,不会吧。

  尚知苦笑,“是年薪两万。”

  宜室张大嘴,“你开玩笑。”

  “我没有。”

  “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何必细究。”

  “尚知,我不允许你委曲求全,宁可不卖,不可贱卖。”她霍地站起来。

  “宜室,我已经尽了所能,请不要再节外生枝。”

  宜室缄默。

  这算是好消息?骑驴寻马在现今商业社会是下下之策,一骑上了驴背,全世界的人就当你是骑驴的胚子,一辈子都下不来,一生都不用想碰骏马的鞍。

  情愿静心等候一个好机会。

  没到异乡心已经怯了,慌慌张张把这样低三下四的差使都接下来。

  宜室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量尚知也不要听。

  她仍睡在书房,自由自在,到清晨两点才熄灯就寝,如做独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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