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知扪心自问,要他带头办这件复杂的大事,可能做不到。
他手上有一颗田费,去年老父游中国时替他买来,一直不知刻什么字,忽然灵感来到,他跑到书房,埋头苦干,刻了吾爱吾妻四个字。
也不拿给宜室看,悠然自得,心头宽慰。
宜室进来,看见书桌上堆满工具,咕哝道:“一间书房几个人用,挤逼得慌,非买幢大屋子不可,五六个房间,大把私人活动空间。”
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奢望。
她写信到温哥华地产公司索取资料,房屋经纪反应热烈,很快手头上小册子一大堆。
尚知说:“宜室你即将成为专家。”
谁说不是。
“你看这一幢多理想,永久地权总面积二千三百七十七平方英尺,两层高全新前后草园,地码四十六英尺乘九十八英尺,四间睡房,一客厅一饭厅,游戏室、家庭室,还有,厨房宽达两百多英尺,喷嘴浴缸,两个壁炉,加房间壁柜,两个车房。”
小琴听得虚荣心发作,伏到母亲身边说:“哗。”
尚知问:“开价多少?”
“已经涨上了。”
“多少?”
“十八万四千九。”
“不可思议。”
“拿来当都值得。”
“切戒暴发户口气。”
“真的,还送厨柜炉头洗衣干衣机,全屋地毯灯饰浴室梳妆台一应俱全。”
小琴问:“妈妈我们几时走?”
“确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试想想这里新发展区明年年底才能入伙的八百平方英尺新公寓都开价一百万,且是个空壳子,一切自备。”
尚知答:“安居是,但我不知在那边我有没有资格乐业。”
“尚知,你几时见过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好像真的豁出去了。”
“尚知我需要转变环境,十多年来埋头苦于,腰背经已佝倭。父亲赠我遗产,就是想我生活过得舒服些自在些,我不想辜负他的心意。”
尚知无言。
“自大学出来,我俩一直做到如今,没有真正休息,我一直想,人生除了辛劳工作,一定还有其他吧,星期六下午出差,听到隔壁人家洗麻将牌清脆的声响,羡慕得嘴巴都苦涩,几时轮到我也凉凉去。”
尚知笑容勉强,“怎么搞的,思想好似封建时代小媳妇。”
“我们这一代妇女做得似全天候乌龟,女同事间小产事件越来越多,无他,体力实在负荷不来,母体产生自然保护作用,只得挽救自身,牺牲胎儿,以图生存,听上去很原始很残忍吧,太平盛世,表面上吃得好穿得好,精神却扯至崩溃边缘……”
尚知劝道:“你这篇保卫妇女宣言是几时写下的?”
宜室料到尚知同情而不了解,只觉无味。
只听得尚知说:“睡吧。”
凡是遇到棘手而一时不能解决的问题,他总是建议睡,仿佛一睡烦恼使自动消失。说也奇怪,李尚知睡觉本领比谁都大,从不失眠。
宜室不服气,“睡睡睡。”她喃喃道。
尚知笑,“声音别那么大,邻居听到,以为我们是色情狂。”
宜室啼笑皆非。
第二天,宜室回到写字楼,看见贾姬坐在她位置上看她的报纸。
宜室一瞥,边脱外套边说:“不是叫你看副刊,小姐。”
“你管我呢。”贾姬咬一口三文治。
她悠然自得,无牵无挂的姿态令宜室艳羡,真的,一箪食,一瓢饮,单身人士,不改其乐。一旦有了家室,怎么飘逸得起来,事事以另一半为重,再下来排到子女,主妇并无地位可言。
贾姬说:“奇怪,这些专栏作家,平时各有各风格,统统牙尖嘴利,移了民,寄回来的稿子,却不约而同,顺民似的写起彼邦的超级市场来,而且都没声价赞好,却是什么缘故?”
宜室有个推想,刚要说出来,贾姬比她先开口:“西方极乐世界地大物博,除出美丽骄人的超级市场,一定还有其他值得书写的人物事吧。”
宜室不出声。
“难道天天就是家到市场、市场到家?”贾姬问:“抑或离乡别井,牺牲太大,故此不住自慰:看,连市场都比故乡的圆?”
宜室没好气,“你为什么不写封读者信去问一问。”
“拜托,宜室,你若写信给我,千万别告诉我那边的苹果有多大,花儿有多香,我会妨忌的。”
宜室没好气问:“老板呢。”
“热锅上蚂蚁似,有人看房子,她在家侍候,一下子被压掉十万价,气得不得了,上午告假。”
宜室轻轻说:“都为这些忙得憔悴,谁肯好好工作。”
贾姬合上报纸,笑道:“我。”
“几时走?总有一天你要归队。”
“该走的时候才走。”
“嗳,你大大出息了,说过的话等于没说。”
“你们打不打算拖?”
宜室摇摇头,“半年内出发。”
“义无反顾?”
“又不是去冥王星,温哥华是个美丽的城市。”
“啊当然,碧海、青天,还有夜夜心。”
宜室一笑置之,她了解独身人的苦处:没有朋友,便没有生活。
但李氏四口,绝对可以自给自足。
宜室咬一咬铅笔头,心底升起一丝怅惘,抑或,她也像那些专栏作者,喊着口号,盛赞美丽新世界,只为叫自己相信?
人类对未知最为恐惧,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数,陌生的环境是其二。
信箱里没有信,只有无穷无尽的账单,往往宜室坐下写支票及信封邮寄就得花一两个小时。
一个这样朴素普通的家,开销已经殊不简单。
不住有活水泉源般的收入,一只手来一只手去,还可应付自若。
一个不经意托大,以为小小积蓄便可出发去新世界探险,恐怕要吃不消兜着走。
到这个时候,宜室又希望可以收到那象牙白的长信壳,解一解她心中纳闷。
挂号寄来的,却是他们、家人的入境文件。
重叠叠一大封,宜室在手中称一称,交给一家之主,李尚知佯装轻松,说道:“噫,你我从此是加国同胞矣。”
当夜电视上播放黄河纪录片,宜室看到浩瀚奔腾土黄色水流咆吼涌入河套,激起漩涡卷起波涛,顿时激动起来,神为之夺,内心呼喊啊黄河,但随即沉默下来,低头喝一口茶。
倒是李尚知,唤女儿过来好好观看。
小琴非常客气的优:“这便是黄河?果真是黄色的。”口气如同评论密西西比河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她想起来,“多瑙河也并不是蓝色的,记得吗瑟瑟,去年到欧洲见过。”小琴对地理一科非常纯熟,“加拿大最主要河流是圣劳伦斯。”
瑟瑟问父亲:“爸爸你有没有到过黄河。”
李尚知笑,“没有,但我对它并不陌生。有关官的俗语如不到黄河心不死,跳进黄河洗不清,都时常应用。”
小琴说:“很有气势的一条河。”
宜室想说:不,不止这样,但终于她维持缄默。
小琴继续说:“我喜欢河流,老师说文化总随水而发,你看幼发拉底及底格里斯河,尼罗河及恒河,就知道老师说得不错。”
尚知看见宜室在一旁发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有什么感触?”
“没有。”宜室坚决否认。
尚知不再去追问她,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宜室,请到书房来一下。”
宜室跟她进房。
尚知赔笑说:“开会开会。”
宜室看他一眼,“有什么话要说?”
尚知搓着双手,“明年六月我陪你们先去报到。”
“对,女儿要入学。”
“暑假后我打算回来。”
“回来?”
“宜室,夫妻俩都没有工作太过危险,多一份收入可以保险。”
宜室瞪着李尚知,到这个时候他才表示退缩?宜室不相信这是真的。
是以她再问一次:“你一个人回来,我们母女三人住温哥华?”
“是。”
宜室细细在尚知脸上搜索蛛丝马迹,“你要与我分居?”
“不,不是法律上的分居,宜室,千万不要误会——”
“啊,无关法律,只是肉体上天南地北,然后如牛郎织女鹊桥之会,一年见一次,问候一声,可是这样?”
“宜室,这不过是暂且之计。”
“李尚知,同你做夫妻这么久,我一向没有与你讨过价还过价。但这一次,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决不分居,离婚可以,但不分居。”
“宜室,你听我说。”
“不用多废话,亏你开得出口!原来从头到尾你没有赞同过这个计划,你一直希望证件不批准是不是?”
“宜室,我有我的苦衷。”
宜室双手籁籁发抖,她动了真气,“那是一定的,可不是我陷你于不义。”
“宜室,我还有父母需要供养,难道也每月在你那笔遗产里扣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坐食山崩?”
宜室呆住。
“你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吧,总不能让李家老中小三代都靠汤宜室女士一个人的积蓄以度余生。”
“你那公积金分部分给他们不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