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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着我。这双眼睛的确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还能说什么呢?

  “打扰你了。”我站起来。

  “陈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着她。

  “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很大方地说:“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时又在同一辆车里,理应来探访你一下。”

  她恢复镇静,“谢谢你,陈太太。”

  “听说你伤势也不轻。”我说。

  崔露露苦笑,“这条命算是拾回来的,后脑缝了十多针。”她的声音低下去,“可惜陈先生……”

  我说:“一切是注定的。”

  “陈太太,请你原谅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视她。

  她的嘴唇在颤抖,一时间并没有自震荡中恢复过来。

  我说:“崔小姐,你言重了,没有什么好原谅的,这是一件意外的惨事。”

  我取过手袋离开医院。

  事后我同司徒律师说,“她几平否认认识陈小山。”

  无忧说:“她不会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干。”

  但人在绝望的时候,再无稽的事都会去盼望一番。

  我的忧伤不为人知。

  无忧遵父母之嘱留下来陪我,而我则告了一年长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家,小山走了之后,我反而回到这个家来,多有讽刺意义。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两夫妻在近十年间第一次感情交流,没想到竟成为永诀。

  无忧说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对妻子有无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态。

  季康数度要求见我,都被我拒绝。

  两夫妻再不和也相处十多年,季康不会明白。

  况且我正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乐乎。

  无忧在这件事上,帮了我好大的忙。

  我选了中等住宅区一个三百平方米的单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职佣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布置得简简单单,没有半点装修,窗明几净,象一个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画花瓶灯镜瓷像,全部送给无忧,叫她找人来装箱。

  然后把房子交给经纪卖出去。

  新居素净到十分,无忧一再叫我在这里那里放一盘植物,增加气氛。

  我厌恶地说:“这是我的家,不是热带森林。”

  她同情地说:“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着她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陈小山的寡妇,此刻不过法律上办了正式手续。”

  无忧说:“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无忧,你回纽约去吧。”

  “妈妈在近期内会到香港来接我的班,到时我会走,你不必赶。”

  “我想静一静。”

  “我没有不让你静,”她说:“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来。”

  我不想再争辩。

  “为什么冷落季康?”

  我苦笑,“让我静一静,无忧。”

  她掩住嘴,“对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写字楼去清理东西。

  司徒律师陪着我。

  我与他商量细则:“老先生有无意思收回这个公司?”

  “他那里有这个精神。”

  “那么我要清盘出售了。”

  司徒叹口气,“也没什么可惜,多年来也没赚过钱,不过是陈小山一个幌子。”

  “听说好几次过年发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垫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无迈。”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戏,我回报以演技。有几次有事找他,十一点半人还没到公司,下午三点半已经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无迈,你怎么不说说他。”

  我说:“我知道迟早有人要责我以大义,没想到是你,司徒。教不严,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听我说?你道真的人会变,月会圆?”

  司徒不好意思。

  我说:“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说:“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很微妙。”

  “哪一对夫妻的关系不微妙?”我反问。

  小山的办公桌没有一个抽屉是上锁的,他没有秘密,我花了一个上午就把杂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书同我说:“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陈先生许多次。”

  “你有没有告诉她,陈先生过身已经有两个月?”

  “有,她不相信。”

  我吁出口气,“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结束。”

  我与司徒离开写字楼。

  司徒说:“无迈,我们都希望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谢谢你,司徒。”

  我与他握手道别。

  “无迈,”他忽然说:“如今真的没有你这样的贤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无迈,随时与我联络。”

  我点点头,登车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着工人拆水晶灯。

  这两盏灯足有一公尺直径,累累坠坠,走过时常碰到头顶,但小山喜欢,偏偏要挂在这么矮的天花板上,当年蜜月旅行时在威尼斯以老价钱买回来的。

  他是一个天真而冲动的人,到一处地方便得买纪念品,穿过的衣裳从不丢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体面的旧衣裳。

  一次把他的旧皮大衣扔掉,他铁青着脸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责备我。骂我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件大衣是当年他穿了在宿舍门口等我的,下雨刮风都靠它。

  我根本不记得有那么回事,他起码有三十件类似的大衣。

  第三章 银女怀孕找上门

  我用手掩着脸,门铃响,我抬起头。

  难道还有管理费之类尚未付清?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看见一张美丽的面孔,它属于一个年轻的女孩,五官美带一种朦胧,紧绷的肌肤发出莹光,身材健壮,长而直的黑发垂在肩上,粗布裤,时髦的松身衬衫。

  她面孔上没有一丝欢容,开门见山地说:“我找陈小山先生。”

  我温和地问:“你是哪一位?”

  “我找陈先生。”

  因为她出奇的美貌,如画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静静地说:“陈小山已经过身了。”

  她的声音提高:“我两个月前才见过他。”

  “他去世有七个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贵姓?”我好脾气地问她。

  她张大了嘴,如五雷轰顶般,“他——死了?”

  这么直接了当,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这又是什么人?这么关心陈小山的死活?

  她气急败坏问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我打开大门。

  屋子里连椅子都没有。

  “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

  “我的确认识陈先生,”她自口袋里取出张卡片,递给我,“这是他给我的。”

  我接过看一眼,的确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头粘一粘嘴唇,“陈太太,我在第一夜总会做事,他认得我。”

  第一夜总会,我暗自叹口气。陈小山陈小山,这个女孩顶多只有十八岁,你搞什么鬼。

  “我需要钱!”她冲口而出。

  我看着这个足可以做我女儿的少女,不由得生出无限同情。这么美,这么原始,这么无知,靠着天生的本钱以为可以抓到钱,然而这是不够的。崔露露也需要钱,但是她不会这样狂叫出来。

  我并没讪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实在太年轻无知。

  “钱?”我问。

  “是的,陈小山先生说,我可以来找他。”她急急地说:“我多次打电话到公司去,都推说他这个人不在了,最后我找上门去,他们才把这个地址给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灯,这间屋子早已人去楼空。

  我想一想,记起来,“你是王小姐?”

  “是,我姓王。”

  我同她说:“王小姐,陈先生已经过世,他生前的应诺,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块,只要三千块。”她追上来,“陈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给你钱?”

  她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别在这里烦我。”我说。

  她很倔强,胀红面孔,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烟。

  搬家是对的,否则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花样要待我解决。

  陈小山,你恁地可恶!

  我懊恼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间的话,这一次真是忍无可忍,怎么会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儿的女青年,还上门来勒取现金。

  “太太,灯已拆好装妥箱子。”工人说。

  “好,你们带回去寄出吧。”

  他们抬着箱子落楼,我尾随锁门。

  人去楼空。

  我转身刚欲离去,忽然有人叫我:“陈太太。”

  我吓一跳,一看,还是那个女孩子。

  “你还不走!”我有点厌恶。

  她并没有崩溃下来,年纪虽年轻,但经验是丰富的,她知道怎样使人心软。

  我是其中之一个。

  “只要三千块,陈太太,这笔款子算得什么?你买一件衬衫也要三千块,而且我会还给你,我有这个能力,我在‘第一’一个晚上就赚过三千块。”

  “你这样有办法,一定借得到,何必问我?”

  “财务公司不相信我,高利贷集团不敢惹。”

  我看着她,“你回第一夜总会好了。”

  她愤怒地将宽衬衫拉向后,让我看,“这样子我怎么回去做?我能做的话还用瘪三似地向你借三千元去动手术?这孩子便是陈小山,你丈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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