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发,象男孩子的西式头,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我深深叹口气。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艳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一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告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碰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陈小山。”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他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块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无迈。”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我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我匆匆转头。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从头开始,小山想从头开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他居然想从头开始。怕是一时冲动。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会发神经。
太迟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佣人不接电话。
醒来无忧在书房等我。
她微笑说:“你很难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说:“唔,头痛,可见没这个福气。”
“陈小山来不来接我们?”
“他接崔露露还来不及呢。”
无忧说:“你们终于谈到她了?”声音中充满讶异。
“终于,是的,这两个字用得很好,我们终于摊牌了。多年来我逃避现实,否认有这个女人存在,现在……也不能免俗。”
“陈小山在外头也不只一个女人。”
“说得好,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冲上去给崔露露一个巴掌,就算她们肯排队给我掌掴,我怕手痛,这岂是狐狸精的错。”
“你应当跟陈小山商议。”
“今晚我会同他说。”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说:“我觉得真的应当与他详谈。”
“这倒是人类的一大进步。”无忧笑道。
我说:“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经浪费了这么多三年。”
“这些日子不浪费,又用来做什么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离开了跟前的人,以为前途似锦,结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党。
女人有了职业,生活是不忧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换衣服吧,快七点了。”无忧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较鲜色的衣服换上,难得与老人家吃一次饭,总得讨他们欢喜。
老人家早已抵达,小山不在。
我并没有在意,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时间观念。
陈老太一直叫无忧点菜,无忧是个知情识趣、懂得制造气氛的客人,一下子就与他们谈得很热烈。
小山仍然没有来。
迟到半小时了。
我心中略略诧异。今日他不应迟到。任何时间迟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应迟到。
他父亲低声问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静静地说:“他不在家里。”
我公公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有无忧在这里,气氛还算融洽。
多年来,我也习惯陈小山的这种德性。
我怅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浪子回头岂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见面,我该说些什么?还是象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说:“小山也太离谱了。”
“也许有要紧的事,绊住脚。”我说。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陈老太生气,“我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他,他也就是那个样子。
清蒸龙虾上来,我与无忧碰杯,吃了很多。
习惯了,有没有陈小山在身边,一样吃得下睡得着,最近连感慨也没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让他来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这个资格。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辈子见到我,都转过身子来避。经过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要向小山摊牌。
一顿饭直到散席,小山都没有出现。
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走吧,入夜有点凉意。”
看看时间,晚上十点正。
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
我不忍再说下去,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府。
无忧说:“真扫兴,陈小山太不象活,我们没面子等闲事,他父母可在这里。”
我说:“他很爱他的父母,总共得他这个孩子,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没法挡。”无忧笑。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妖姬型,为爱而生。”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
“无迈,你太没出息。”
“称赞别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回家吧、让我们好好谈谈,咱们姐妹的时间不多了。”
“陈小山起码到两点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今夜是摊牌的好机会。”
“嗯,让我想想如何应对。”
第二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停好车子上楼,才掏出锁匙开门,女佣已经应声前来。
“太太!”她神色慌张,“你回来就好了。”
我问:“什么事?”
“派出所有人在这里等。”
我抬眼,两个警察迎上来。
我第一个感觉是:小山醉酒与人争风,现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来。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在心中叹口气,陪个笑脸,走过去。
“陈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陈小山下午七时半在青山路遇车祸丧生,请你跟我们回去办手续。”
我侧侧头,张大了嘴,“什么?”
另一个警察说:“陈太太,请跟我们来认尸。”
我转过脸去,无助的看住无忧,象是希望她同我说,这不是真的。
无忧脸色苍白,问警察:“陈小山……死了?”
警察并没有不耐烦,“是的。”
无忧问:“——你们,不会搞错吧。”
警察说:“绝对不会,身份证与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请两位跟我们来。”
我的胸口中了一记闷拳,痛得忍不住要弯下腰来,但我机械地跟无忧说:
“我跟他们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们随着警察上警车。
我如腾云驾雾似地跟他们走进医院,经过无数长廊,来到一间阴暗可怖的房间,推门进去,看到长桌上躺着白布遮盖的尸体。
医务人员将白布略略掀起一点。
是小山。
一点不错,真是他。
还穿着今午的西装,白色薄麻布,是那种易皱的料子,现在染上一颗紫酱色的血渍。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边面孔,很平静的合着双眼,不象有什么痛苦。
我伸手触及他的头发。
医务人员问:“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无忧在我身后狂叫起来,继而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