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银女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白天 黑夜

第 22 页

 

  老李说。“你瘦得不似人形,还挂着这些。”

  “似不似人形,谁关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别人,我关心·”我笑起来。

  “如今进了医院,如你的愿,一套宽袍子可以从早穿到夜,自从我认识你至今,无迈你只换过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长袖高领。”

  我第一次碰见人家这样批评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为女医生就有权不打扮?就没人敢批评你?”老李笑。

  他越来越大胆,简直似数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无忧之外,没有人跟我说话敢这样。

  “无迈,快自象牙塔里走出来,众人以为是你纵坏陈小山,其实是陈小山纵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来吧,无迈,这些日子你也受够了,嫦娥都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糊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你呢?你怎么没结婚?”我问。

  他沉默良久良久,“说来话长。”

  他没有说。

  自医院出来,天有点凉意,也许只是幻觉,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临,热得震惊,便会自梦中醒来,接受现实。

  银女没有消息。

  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但人家会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闷到极点,只好出外逛。

  索然无味,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满头满脑的汗,发泄完毕,回到屋内,才能镇静下来。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心一动,扑上去——“银女!”

  拉住她手。

  那少妇吓得不得了,手上抱着初生婴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银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喂!你。”

  少妇见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朱妈赶着收拾。

  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

  我问。“银女怎么办?”

  “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是他的答复。

  让她去?不不。过了九月,过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

  有一本是希腊神话,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教育她,指导她改邪归正,从黑暗进入光明,满足我自己。

  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不过我较为小规模地实现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来探访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过去,什么过去?我哑然失笑。老李又说对一次,我是个最原始的人,想到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姜姑娘很紧张。

  “可是银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紧。

  “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视我。

  “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没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闹大了。”

  我睁大眼,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向我求救,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个?”我问:“银女下面那个?”

  “不,老三,很乖,煎药服侍母亲,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

  “禽兽抓进去没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说:“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我很担心。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叫做‘烧尽’,陈太太,真想不干。”她长叹一声。

  “不,你要做下去。”

  “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们,你只是为尽力。”

  “我尽了力吗?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亲如何?”

  “她在医院中。”

  “你送她进去?”

  “是。”姜姑娘说:“她就要死了,整个肺烂光。”

  “幼儿们呢?”

  “老二带着。”

  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袖手旁观,看她们沉沦。”姜姑娘很静静地说。

  “这是不对的,你做得已经够多。”

  “我怎么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么会这样消极。”

  “来,陪我去见那个女孩。”

  电话响起来,朱妈听后说:“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过听筒,三分钟后挂断说:“她走脱了。”

  “那女孩?”

  “是,跟银女一样,这只是一个开始。”她苍白着脸。

  我们颓然。失望无处不在地压下来。

  我推开一面窗,“说些开心的事,你与季康几时办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问,“哪里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与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丝笑容,“但婚姻不是请客吃饭,在什么地方度蜜月无关宏旨,以后还得凭双方的耐心。”

  我忽然帮起季康来,“你们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条件那样好,他是断断不会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个最上等的男人,濒临绝种的动物。”

  姜姑娘笑出来。

  “我还没有多谢你介绍我俩相识。”

  “有缘份到处都有机会相识。”我说:“电梯里、饭店、路上、舞会,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说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畅下来,女人谁不计较这些。

  “他客气。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专家。”我停一停,“可惜我们只医肉体,不医灵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陈太太,我们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问:“能不能去探访九姑?”

  “你真要去?”

  我点点头。

  “我带你见她。”

  医院公众病房的探病时间并没有到,姜姑娘凭着人情进去。

  凭我的经验,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说得对,她快要死了。

  整张脸出现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泪水滴出,她始终没有戒掉癖好,蜷缩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尽管眼睛窝进去,嘴唇干枯爆裂,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致的女鬼,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

  我走近,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钻进我鼻孔。

  病房中风扇转动,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

  九姑认得姜姑娘,但已不记得我。

  她紧握姜姑娘的手,泪如雨下,没有语言。

  姜姑娘说:“你放心休养,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

  “银女……”

  “是,我们会找到银女。”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

  “还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饮泣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护士过来干涉。

  我们站一会儿,就离开了。

  姜姑娘问我:“她还能熬多久?”

  “一星期,两星期。她也应该休息了,”我叹气,“令我最难过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说:“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

  “对于病人死亡,你很习惯吧。”姜姑娘说。

  “不,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书页 返回目录 下载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