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瞌上眼,门铃大作,朱妈报告:“老爷跟奶奶来了。”
我用厚垫枕遮住头,老李看得笑起来。
人一病,意志力便薄弱起来,动作活脱脱象个孩子。
老太太是哭着进来的,眼泪鼻涕,她自家的老女佣扶持着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
见了他们这样,我不得不撑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老太太昨夜还雄纠纠,气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对着我鸣鸣哭,也不说话,我不想掉过头来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语,随她去,老实说,我都心淡了。
朱妈取来冰垫给我敷头。
过了半晌老先生开口,“无迈,解铃还需系铃人。”
老李代我发言:“我们已经发散人在找她,无迈也无能为力,银女与无迈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单单为钱,无迈也不是单单为腹中的婴儿。”
“阁下是——”老先生抬头问。
老李捧上卡片。
我补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过来一眼:“我们是太心急一点。”
老太太说:“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呜咽起来我头昏脑胀。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还未出世,不知人间险恶,此刻我更担心的是银女。
我叹口气,“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俩老又磨半晌,总算走了。
我倒在沙发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问:“这俩老!多亏你一直把他们当好人。”
“他们也是急疯了。”
“你以为他们真来求你解铃?一进来便东张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转,是找人来着,说到底仍然不相信你义,以为银女在这里。”
“我收着她干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恋。”
“所以说这俩老鬼祟。”
我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他们以前断然不是这样的,小山一去,他们完全变了。
“这上下怕他们去委托我的同行找银女了。”
“先到先得。”我点头。
门铃又响起来。
“这又是谁?”老李跳起来。
连朱妈亦罕纳。
这次进来的是季康。
我心头一热,“季康”。他终于来看我。
他笑说:“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声,幸亏我神通广大,不请自来。”
我笑,“我病得蓬头鬼似,你还打趣我。”
他身后跟着个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姜姑娘,素衣素脸,清丽动人。
咦,这两个人怎么碰到一块儿?这么巧。
“那女孩子给你不少麻烦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姜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两个人的面孔都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飞扬,整个人活泼轻松,情神说不尽的舒服熨贴,象是遇上平生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
“银女失踪了。”我说。
老李在一边道:“是我通知姜姑娘请她帮忙。”
哦,原来如此,难怪姜姑娘会得大驾光临。
“有消息没有?”我问姜姑娘。
姜姑娘摇摇头,呼出一口气,“她这一走,人海茫茫,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大海捞针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姜姑娘说下去,“不过我密切注意她家那边,一有影踪,马上同你联络。”
“她家人怎么样?”我问:“有没有进步?”
“进步?”姜姑娘苦笑,“只希望没有更大的乱子罢了。”
我没活可说。
姜姑娘说:“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钱花光了,自然会得冒出来。”
“她以为我出卖她。”我说。
姜姑娘诧异,“她不出卖人已经很好,凭什么怀疑你对她不好?”
我说:“这两个月来变化很大,银女不再是以前的银女。”
姜姑娘笑起来,“陈太太,你太天真,我认识王银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银女,再也不会变的,别内疚了,你需要休息,这两个月来,你真同她纠缠得筋疲力尽。”
老李说:“说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来,“我送你到码头。”
姜姑娘说:“不用。”
但季康还是陪她出去。
我笑问老李,“他们两个几时混得这么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复杂,带着怜惜、同情、诧异。
“干吗?”我问。
“你真的还是假的看不出来?”他质问我。
“怎么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俩怎么样?”我瞪着。
“无迈,无迈,你太天真可爱,你没看出来?他俩已经不止一段时间了,在走蜜运哪。”
我头痛也忘了,发热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谈恋爱?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会的,他认识她才一个月,是我介绍的。”我惊惶失措。
老李笑:“怎么,恋爱要在认识十年后才可以发生?”
“不会的!”我呆呆地。
“怎么不会,你这傻子。”
我的心乱成一片,“不会的。”喃喃自语。
“因为他是你不贰之臣?”老李问。
我震动地看着他。
一切瞒不过他这样聪明的人。
他叹口气,“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没有停止仰慕我,他说他永远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边讪笑我呢。
我犹自不明白,“他才认识她几十天。”
老李摆摆手,不欲再说下去。
季康回来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话对你说,无迈,你一定会替我高兴。”
我冲口而出:“你找到对象了。”
“对!”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吗?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觉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点头说:“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兴。”
“谢谢你,无迈,真的要感谢你,是你替我们做媒呢。”他乐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给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们就是这样开始的,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共同点。”
我冷冷看着他。
老李与姜姑娘都说得对,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个月前他对我的一门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还要惊人。
“我们在短期内就宣布婚讯,无迈,你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别外游呵,一定要喝了这杯喜酒才走。”
“是。”
“嗳,我有一个远亲也是住这岛上,我想顺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见,季康。”
他热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摇撼两下,便走了出去。
我张大嘴巴,许久合不拢。
李一双眼睛说尽了他要说的讽嘲之言。
我终于笑了。
我应该替季康高兴,他是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又不爱他,留他在身边作甚,我不见得自私到这种地步。
老李说:“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澎湃的现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种面色苍白,一络头发挂在额角的新派诗人,一天到晚吟‘啊,可爱的白云天,君爱让我们比翼双飞’。”
我大笑起来,不小心呛咳,我眼泪都带出来。
老李拍着我背脊。
“老李,”我边摇头边笑,“我爱上你的风趣。”
他笑,“我也该走了,你躺一会儿便没事。”
第八章 一直被蒙在鼓里
没有。
我并没有躺一会儿没事。
老李走之后,半夜我发觉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烧起来,而且呕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妈陪我乘船出城进医院。
我要朱妈留意银女的消息,我始终认为银女会同我联络。
到医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着盐水,热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着奇异的梦。
梦见有婴儿躺我身旁,非常饥饿地哭泣,一旁搁着奶瓶,但我没有力气挣扎起来喂他。
他就要饿死了,我受良心责备,但仍然没有力气,急得心乱如麻,但手脚不听使唤。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没人来搭救我们,为什么没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来。
“陈太太,陈太太,你做恶梦,醒醒。”
一睁眼,是好心的护士。
窗外哗哗下雨。自从那夜开始,这雨没停过。
嘴巴干,想吃蜜水。
这时就想到有丈夫的好处来,无论如何,倒下来的时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问暖嘘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个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难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边团团转,呼奴喝婢,小题大做,因为平日什么也用不着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妈过来给我喝水。
“别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她说。
“银女有没有同我们联络?”
她摇摇头。
“这么远路,你不必天天来。”我说:“在家打点打点。”
那日豆大的雨点撒下,夏天的单薄衣裳一湿便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淌水。银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来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没有找过她母亲那里?有没有去查一查‘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