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说我同银女象是发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说:“在这一段日子内,当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对她好,她身子不便,无处可去,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旁,当然相依为命。”
司徒说:“为了做得比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陈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约。”
我抬起头,“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点讶异。
司徒无奈,“我也这么对他们说,但是老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药救,他们还要求再见银女。”
我沉默下来。
司徒用力吸着烟斗,烟丝燃烧发出“兹兹”的声音。
我悲哀地问:“他们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说:“我也很难过,他们叫我设法把银女接到陈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来,“不相信无迈?为他们陈家做了这么多,竟不相信她?”
“他们怕无迈会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中有无限苍凉,“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来?”
我茫然,低下头。
“我尽量安慰他们,十五年的相处,他们也知道无迈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对老李说:“问问无迈的意思。”
老李说:“把王银女还给他们,刀也挨过,气也受过,孩子生下来,又不姓林,与无迈有什么好处。”
司徒不出声,老李气鼓鼓,屋子里一片难堪的静默。
过很久我说:“不是我霸住银女,实在是两位老人家不明白,银女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老李说:“让他们去尝尝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亏一篑。”
“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我不禁笑起来,“那开头我何必惹这种麻烦?”
“开头你不知老人会这么阴险。”
过一会儿我说:“他们也是为着保护自己。”
“真小心过度,”司徒说:“无迈,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让老人多见银女。”
我问:“他们到底怎么想?是不是认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着银女来要胁他们?”
司徒抽着烟斗,不语。
我叹息一声。
“我替你们约在后天。”司徒说:“大家吃顿饭,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说:“有什么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诧异,“老李,你怎么了,最近你象换了个人似的,急躁轻浮,唯恐天下不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到时无迈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则大乱,你干吗在一旁嚷嚷?”
老李气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着这个可爱的人。
我省得,他为我不值到顶点,沸腾起来。
我说:“权且忍一忍。”
老李无奈说:“无迈,你要当心,银女是个鬼灵精。”
“我会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么做得到?”
“把她当女儿。”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很难说。”我微笑,“运气可以更坏。”
司徒忽然问:“季大夫呢,这个傻大个儿老在你身边打唿哨,怎么一转眼不见人?”
我涨红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卖熟的。”
他们离开之后,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季康,应该通个消息,朋友与朋友,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因此把电话接到医院去。
他精神很好,声音很愉快,“无迈,是你?”
我放下心来。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问。
“不,问候一下。很忙?”
“比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们到英国度假,你又不在,环境是比较差一点。”
“很久没见面。”
“我随时可以出来。”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忙……”我住咀,因为自觉太虚伪。
不知怎地,他这次却没听出来,仍一贯的愉快,“那好,我们再约时间。”对白分明可以在这里完美结束。
我没有挂电话,平时他总有许多情要倾诉,我一时间没醒会过来,过一会儿才说:“啊?好,再约。”
这时候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忙寻话题:“对了,那个女孩子,还住在你家?”
“你指银女?”
“是的,她还听话吗?”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说,但忽然觉得季康的语气非常敷衍,说不下去。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那好,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拿着话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么如此冷淡?忙疯啦。
银女问我:“那是谁?”
“一个朋友。”我终于放下话筒。
她抚摸着腹部坐下来。
使我安慰的是,她并没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迟钝感觉。
“腿肿,面孔也肿。”她向我抱怨。
我尽可能温柔地说,“那是必然现象。”
“眼困,很饿。”她又说。
真难为她,我坐到她身边去。
她打个呵欠,“可是以后,我也会怀念这一段日子,毕竟你对我那么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银女说出这么有头绪的话来,我耸然动容,抚摸着她的短发。
“我并没有对你好。”
“有时候觉得生下孩子后,会舍不得离开你。”银女说:“你本事真大,什么都摆得平。”
我笑出来,“你说什么?你年轻,不懂得什是么有本事的女人,我这个人……很平常。”
她说下去:“那日我在花园闲荡,看到隔壁的太太抱着个极细小的婴儿,小心翼翼,那小孩紧闭着眼睛,象只小动物……,我妹妹幼时,我又背又抱又喂,却一点不觉他们可爱,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
隔很久我说:“那时环境恶劣。”
“是呀,”她说:“大家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妈妈又咯血,时好时坏,那些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换了面孔身材,却一副德性,于是又多一个妹妹,又吵架又打闹,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离家出走。”我点点头。
“不走也没办法,根本没有地方睡觉,只得一间房间,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铺。”
“钱呢?”我问。
“什么钱?根本没有赚钱的人。”
那个美女,她母亲,她应该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银女冷笑。
两个人又静默下来。
窗外下着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叠人,一共八户人家,住着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一下这样的雨,一股恶臭,阴沟里的秽物全泡出来。”她厌憎地说:“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静静地听。
“你呢?”银女忽然问:“你小时候过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说:“小时候?好几十年前,不大记得呢。”
银女羡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现在还那么高贵。”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来。
“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做医生赚得多。”
我解释,“医生也有好多种,有些赚钱,有些不。我在公家医院服务,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赚有不赚,所以一般人认为医生律师都发财,是不对的。”
“是吗?”银女仍有三分狐疑,不过她对我有信心,“那你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读书是我的兴趣。”
银女笑出来,“我不要读书,闷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见银女又天真地说:“都说只有读过许多书的人才算高贵。”
我说,“学问也有许多种,人情炼达即文章,很多人虽没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小说给你读。”
“我还是看‘龙虎门’,你有没有看过?”银女问。
“我知道有这个漫画,听说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较喜欢‘中华英雄’。”我偷偷说。
“你真好,”银女欢呼起来,“你真好!”
因为一本图画书的缘故,我们拥抱。
银女说,她发现我原来不是石头美人。
石头美人。
我发觉在她口中,可以听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还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头还是石膏。
这个绰号,假使小山听见,倒会得举双手赞成,他一直说我呆。
是晚临睡前,天忧电话,找到香港来。
“啊”,我笑,“你不生气了?”
“我能气你多久?”
“那就好。”
“那个问题女孩,还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没事我不好去撩拨他。”
“他是好对象。”无忧指出。
“你替我担心是不是?”我说:“怕我成为下半生无依无靠的寡妇,独自坐在幽暗的客厅中等佣人来开灯。”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贴切,没成为寡妇之前,你何尝不是这样独坐。”
我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离奇。”
“爸妈叫你到纽约来住。”
“等这件事完毕之后,我会来。你尽量替我安慰他们,可别让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到香港来。”
“我尽力而为。”
“再见。”我说。
“我们再联络。”她挂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