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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的错,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证明。她有朝一日会向善吗?不要紧,她底下还有四个妹妹会得承继她那伟大的错的事业,一直错到底。

  我用手撑着头。

  银女放下筷子,过来坐在我对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说:“叫朱妈拿给你。”

  她忽然说:“我不给他钱不行。”

  “怎么不行法?”

  “他会离开我。”

  “求之不得呢。”

  “他离开我,别人就会欺负我。”

  “谁?”我问:“你可以报告警察,这是个法治社会。”

  “我怕。”

  “怕什么?会有人保护你。”

  “怕没有人爱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涌上双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说:“原来是这样,我不是在这里陪你吗?”我们都为这类恐惧而付出庞大的代价。我浩叹,莫论是女医官或是问题少女,我们都为怕寂寞而付出残酷的代价。

  “你只是为了孩子,”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人会理我。”

  “将来孩子也会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会认识新的朋友……我们都怕失去爱,但是这个男人是否真的爱你?抑或他象你妈妈那些男人?来了去了,你又多个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发起蛮来。

  “别激动。”我按着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说。

  银女又嚎哭起来。

  我在一旁静静的等她发泄。

  她渐渐哭得倦了,蜷伏在沙发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朱妈将窗子开了一条缝,细条子的百叶帘成幅轻轻拍动,象是有谁挣扎着钻进来。会是谁呢?

  小山?

  旧屋里—匹匹的比利时花边纱帘已经拆下来送给无忧,陈小山繁华的世界已经告一段落,他的花团锦簇一去不再。我转了个身。

  一直嫌他选的床太软,几百只弹簧,率率直直,无处不在,现在置了张简单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这样不满,那样不满。嫌这个嫌那个,一回头,半辈子已经过去。

  隔壁房间的银女不知睡熟没有。

  帘子仍然晃动,终于我起床把窗户关紧。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报纸,银女起床来便找吃的,朱妈把她喂得好,我只觉得她已经胖了,腹部微微隆起,样子很秀气,并没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悦,我们又挨过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银女扬声:“喂,你怎么老不吃东西?怎么,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报纸,捧起茶杯。

  “减肥?”她问。

  我仍然不出声。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过来。

  我呷一口龙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么地方?男厕所?”我微笑。

  银女很诧异,“有时候你也很有趣,会说一些笑话。”

  “谢谢。”我说:“今天我们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么学英文。”我说。

  “会说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吗,”我点点头,“原来你会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当然没你说得好,你别取笑我。”

  “我们就这样聊聊天不好吗?”我诚恳地说:“这是难得的机会,你跟我有这个时间来交通。我做医生已有十年,从来没有放过假,我们是有相当缘份的。”

  她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过一会儿他说:“本来我最不听话,不知为什么,你说什么,总是不能不听。”

  我握住她的手,“我很感激。”

  “因为你做的与说的一样,你以身……以身作则。”

  我笑了,“你还在偷偷抽烟?”

  “你怎么知道?”

  我指指鼻子,说:“闻得见,快别抽了,朱妈替你买了口香糖。”

  “以前我还抽大麻。”她似乎有炫耀之意。

  “是吗?大麻能解决什么问题?白粉又能帮什么忙?一个人靠的意志力与一双手。”

  她呆住,“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连姜姑娘都没有这样说。”

  “姜姑娘给你搅得晕头转向,自然来不及说教。”我笑。

  她笑了,躺在沙发上看杂志。

  近中午时分,司徒同我说,他预备向陈先生宣布这个消息。

  我沉默一会儿,问他:“你认为时机成熟了吗?”

  “不是我认为的问题,而是他们已经支持不住了。”

  “好,你同他们说。”我放下电话。

  没有什么比心死更可怕,两位老人心一死,身体很快会放弃。司徒说得对,事情不能再拖。

  我已同司徒约好,把陈氏夫妇认作我的父母,免得银女多心。

  “——你听见吗?”银女不知说了什么。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真是奇怪,”她说,“我住在你家,你还要对我说谢谢,抱歉这些话。”

  她停一停,“要是我永远能够住在这里就好了。”

  “那也很简单,”我说。“将来你的家,说不定会比这里好得多。”

  “说说而已——我想出去散散步。”银女说。

  “去看朋友?找尊尼仔?”

  她不出声。

  我微笑,“我陪你到附近公园去坐坐,那些人,你能远就远着他们,你等我去换件衣服。”

  我进房,找手表时遍寻不获。

  朱妈进来,“不见了什么?”

  “金表。”

  朱妈不说啥,眼睛却表露一切。

  我解嘲的说:“一切都收起来,只剩一只表,我不能不戴手表呀。”

  “或许还在她那里,你带她下去走走,我来找。”

  “尊尼仔来过又走了,我看不用费心。”我懊恼地说。

  “那时你的表还没有除下来。”朱妈提醒我。

  “不用多说了。”我深深叹口气。

  银女不是不喜欢我,但是她无法不做这些顺手牵羊、欺诈勒索的行为。一切已在她血液里,多说无益。

  我与她到超级市场去,她显得精神百倍,吱吱喳喳,说这个说那个,非常合作。

  我很沉默,直到瞥见她把一双丝袜偷进口袋。

  我低喝:“你干什么?”

  “没什么。”她的表情完全不象做错事,一点无所谓,象这是嗽口洗脸一样。

  “放回去。”我忽然生气了。

  她一呆。

  “家里起码有一百双丝袜,你还偷这个干什么?为了三块钱做贼,划得来吗?亏你还在第一夜总会做过,没吃猪肉,也见过猪跑!还有这么瘪三格。”

  她只好把丝袜放回去。

  “以后不准在我面前偷鸡摸狗。”

  她倔强地反问:“三块钱不做贼,三万做不做?”

  我忍无可忍,“闭嘴!”

  她果然闭紧了嘴巴。

  我心中顿生梅意,我不是惩教署职员,我对这个女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携带一些饮料食物到小公园坐下,我的感觉很迷茫,开罐啤酒,缓缓喝,象是坐在大学校园中,一转头,仿佛就可看到陈小山嘻嘻的走来。

  “你生气?”银女又问。

  “我生气有什么用?”我叹息,“姜姑娘何尝不生气,你母亲也气呀。”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银女讪笑,指的是她母亲。

  我说:“她虽然不能自救,也想救你。”

  银女一面孔的轻蔑。

  我静静地说:“银女,我的手表呢,还给我。”

  我预备她抵赖一番,但是她没有,她自口袋取一出张当票,递给我。

  “当掉了,”我不置信,“这么快的手脚。”

  “我自窗口抛下给尊尼仔,叫他把当票取返,他自门缝塞进来,我捡起放在口袋中。”

  我一看,当了一万块,气得我笑出来,“好一双雌雄大盗。”

  “谁叫你有钱不给我们。”她还理直气壮。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对你好?”我问她。

  “你是对我很好,但是我们手足要花钱呀。”她仍然不觉羞愧。

  我呆呆地看着她,这是第二个世界里的人,不能以常理言喻。我问:“你决心眼尊尼仔混下去?”

  “我没说过,看将来怎么说。”

  “你有将来吗?你以为你有将来?第一混不下去,到小舞厅,小舞厅维持不住,再往下走。你看到你母亲?她就是你的镜子,你还不相信?”

  她掩起面孔。

  “银女,我老实告诉你,你别以为籍胎儿就可以要胁我,我再发觉家里不见什么,我就赶你出去。”我坚决地说:“你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说完了,我起站来,“回去吧。”

  她很服从的跟我走,脚步已经有点蹒跚。

  这样的母亲,生这样的女儿,现在这女儿也怀了孩子,将来她要生什么样的种子?

  把这个婴儿放在最优良的环境中,他的品行会从血液抑或从环境?

  我会不会替陈家找来更大的麻烦。

  现在退出已经来不及了,胎儿稳定、纯洁的心跳,微弱的扑托扑托,小小的震动,已经刻骨铭心,虽不是我的孩子,却是小山的骨肉。

  回到家门,我靠在门框上,有点目眩。

  开了门,司徒迎出来,他身后是陈老先生与老太太。

  “妈,爸爸。”我扶住他们。

  司徒说:“他们一定要撑着马上来。”压低声音,“我已嘱咐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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