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我想我还是陪着你的好,我在门口等你比较安全。”
甫踏上楼梯,我明白老李为什么会那么说。
楼梯间没有灯光,布满土地神位,香火飘缈,不知飘向何处,住户要什么样的神来保佑他们平安呢?
我很震惊,楼梯用木板制造,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响声,没有扶手,两边墙壁肮脏得不能置信,老李扶着我上去。
我问:“几楼?”
“三楼。”
我们走到二楼转角,突见人影一闪,老李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只见梯间扑下的是一个女孩子,长头发,穿最流行的网孔装,一双尖头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这么崎岖的楼梯也不怕摔死。她嚼着口香糖,看见我们,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
这时我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的光线,只觉得她长得十分标致,才一瞬间,她已经冲下楼梯,一路发出拍拍的脚步声,显然这条楼梯难不倒她,看样子人生的道路也难不倒她。
我苦笑地跟老李说:“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
我补一记:“上帝是公平的。”
梯间散漫着一阵恶臭。老李趋向门前,用手拉一拉门铃。那是一条铁线,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清脆地响了两下。
我好奇到极点,也诧异到极点。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并没有看我,只见喃喃地说:“是的,是社会的错。”
我并没有笑出来,我们站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才张望一下,大门就开了,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
“陈太太。”
“姜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悦,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
相信对方也有同感,马上问,“陈太太怎么也来了?”
“我找王银女的家长,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爽的圆面孔,坚毅的神情,站在污秽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姜姑娘,你一定要帮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这是我的职业。”她微笑,“既然来了,大家进来吧。”她掩上门,显然是这里的熟客。
“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老李问。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
“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我说。
姜姑娘答:“曾经一度,银女踪过两个月,惹出很大的麻烦。现在她又不见了,她母亲担心得很。”
我与老李面面相觑,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难以置信。
不过看样子,姜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一条狭窄的过路巷,刚容一个人走路,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不知谁燃着线香,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并不难闻,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柔糜地钻进耳朵,再也不愿出来,诉说一个女人,长久独居,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是王宝钏吗?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
“——陈太太,陈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过神来。
“陈太太,”姜姑娘说:“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里?”我问:“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
“在那边一间房,请跟我来。”
我的脚步有点飘浮,跟着姜姑娘走过去,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良久,没有人过去哄他。
我想象中,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淫欲过度,长着一双吊梢眼,叉起腰,很尖声音骂人,口沫横飞,……
我来这里干什么呢,我怎么敢告诉她,银女在我那里?我真的胡涂,这么大的担子,这么重的责任。
“陈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这里”。她扬声,“九姑,有人来看你呢。”
房间里亦没有亮灯。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就是那张铁皮桌子。
“谁呀,姜姑娘。”那女人缓缓转过来。
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都不会吃惊心跳。
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
我张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铜铃。
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
她年纪是这么轻!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眉梢眼角充满沧桑,无奈绝望悲伤,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标准的鹅蛋脸、悬胆鼻、小嘴巴、蓬头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
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姜姑娘,这两位……”
“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说。
“呵,”她动容地站起来,“两位请坐。”
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
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样的面孔,闭着的眼睛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
一个惊奇紧跟着另一个惊奇,使我成为哑巴。
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老李向我使个眼色。
我无意地说:“她来向我借钱。”
“借多少?”这个美妇人焦急地问:“这位小姐。你有没有借给她?”
“她持着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并没有撒谎,“我借给她一千元。”
“哎呀,我并没有钱还给这个小姐,”她怯怯地说:“姜姑娘,怎么办呢?”
她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不不,”我不忍地摆手,“不是,我不等钱用。”
美妇松一口气。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称呼她好。
姜姑娘来解围,“我们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掩着嘴,一直剧烈地咳。
老李变色,轻轻在我耳根说:“肺病。”
我更象是进入时光隧道。肺病,这是四十年代的传染病,现在一发现便可以注射特效药,怎么会拖延到这种地步。银女的母亲活脱脱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银姐托世,完全不属于现实世界。
她咳定了以后,喘息一会儿,愁苦地问:“这位小姐——”
我温柔地说:“我姓林。”
“——林小姐,银女还会来找你吗?”
“我想会的,她等钱用。”
“跟她说一声,叫她回来。”
“好。”
姜姑娘说。“她早说过,如果你戒了那东西,与那男人断绝来往,她自然回来。”
我听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样子来,说:“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这时候床上的孩子蠕动起来,一个醒了,张开骨碌碌的眼睛,另一个伏在她身上,还在睡,一看就知道是双生儿。
自生自灭的醒了,也不哭闹,认命地自床头捡到饼干,就塞进嘴巴吃起来。
老李站起来,“我们告辞了。”看得出他不愿意我在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说:“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须自救,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
“是是是!”她嗫嚅地应着,站起送客。
九站连身段都看不出是生过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迹。
就在这时候,布帘“拍”地被掀开,房里又多一个女孩子。
“妈,你吃药。”她提着染满煤炭的瓦药锅。
女孩子敌意的看牢我们。
我点点头,这是银女的大妹了,约十二三岁。据说她不姓王,跟银女异父同母。但模样非常相似,比起她们母亲,无异十分粗糙,但站在外头,也有足够本钱,颠倒众生。
姜姑娘说:“我们走了。”
“姜姑娘,”九姑说:“下次再来。”
“我看看我几时有空。”姜姑娘慨叹地说。
我们又经过狭长的过巷,我转头看,九姑一手撩起布帘,以目光送客。
大门忽然打开,刚才我与老李在楼梯的转角遇见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来。
见我们离开,她失望说:“姜姑娘,你们不喝点东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说道,“我们有事。”
“姐姐有什么消息?”她问道。
呵,原来她才是银女的大妹,刚才那个只是老三。九姑在这种环境下,居然生了五个女儿。
姜姑娘不回答,反问:“你此刻在哪里做事?”
她一呆,随即撒谎:“南洋制衣。”
“制什么衣?”没想到姜姑娘顶尖酸,“舞衣?”
她陪笑,“姜姑娘——”
“你别跟姐姐的坏榜样学!”姜姑娘说:“我下次再来问你。”
“姜姑娘,”她不甘地自辩,“我娘的病等钱用,那个男人又摊大手板—一”姜姑娘摇摇头,推开门,与我们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