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控制我自己,沉下气来。
脱节了,我坐在象牙塔里,与外界完全脱节,被原有的传统思想影响:家庭主妇一定是胖胖的,欢场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学生是纯洁的。
正象电影版本的红楼梦必然把王熙凤塑造成一个阴沉的中年妇人,而实际上王照凤死的那年,不过二十三岁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
莉莉安笑起来,她说:“这位女士找我有何贵干?我们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经据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们良家妇女永远认为风尘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识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态比一般公关小姐还高出许多倍。
我不能忘记“梅吉莉”这美丽的艺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笔。银女——梅吉莉,这位妈妈生简直已具才女雏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着我。
我说:“周小姐,你这么聪明,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是一定记得的。”
她收敛了笑容,轻轻叹口气,不置信地问:“你也是来找丈夫的?”
我说:“周小姐,你猜对了一半,的先生刚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来跟她找麻烦的。
“他生前常来这里。”
周小姐说:“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称呼,“人已经去了,还追究什么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时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点点头,“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个高贵的女人。”
我苦笑。
她点起一支烟,“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陈小山。”
“嘿!”她的香烟自嘴角掉下来,“是他!”
印象那么深刻,好极了!
“陈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圆睁瞪着我。
我点点头。
“象你这样贤淑斯文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他?”
我微微笑,“这个故事吗,足有二十年长。”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说。”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同他,有不寻常的关系吧。”
她反问:“陈小山同城里哪个女人没有寻常关系?”她狠狠咬着牙。
我忍不住说:“我。”说完看着她。
莉莉安周瞪着我,噗哧笑出来。“陈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欢你,你这次来到底有何目的,我都会帮忙你。”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难得她有识英雄重英雄的感觉。
我说:“我想知道,你这里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进一口气,“是,她在这里做过,后来给我赶了出去。”
“为了她同你枪男人?”我试探地问。
“咦,”她转过身子来,挺挺胸,“你还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只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两只手臂撑在那张粉红色的书桌上,凝视我,“陈太太,如果你不是那么斯文高贵,我真怀疑你有心理变态。”
“你怎么可以将你丈夫的风流债,拿出来这样子谈。”莉莉安说。
风流债。
我默然,她说得再正确没有,我的态度大方得失常。
她凶猛地吸一口烟,看得出情绪很受波动,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一大半。
我静静地说:“那个男人是陈小山,梅吉莉与你争的男人是陈小山。”
“你终于明由了。”她神经质地笑出来。
莉莉安转身为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还想知道什么?”
“陈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亲热过一阵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莉莉安说:“约莫半年前。”
“他们一直有往来?”
“去年十二月,圣诞节,陈小山自跟我在一起。过年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他跟梅吉莉的事,这小妞没义气,我把她自垃圾堆里拣出来,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养得她看上去有个人的样子,她同我来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说:“我沉不住气,便轰她走,从我这里出去,通行站不住脚,近三五个月都没有看见她,不知她如何。”
我点点头。
我想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时间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来,她说:“其实她傻还可以原谅,我傻就不可原谅。在陈小山眼中,我们算什么?
为了陈小山,值得吗?”她象是对我倾诉。
我不响。
莉莉安与刚才的镇静简直是两回事,她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崔露露一来香港,他便绝足‘第一’,我实在太傻了,我有这憧憬,我还以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头来,“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么同她比,今天见了你,更证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怜。”
我说:“谢谢你,周小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自垃圾堆把她拣回来,那是什么地方?”
她摆摆手,“我累了,陈太太,我们已开始营业,改天再说吧。”她很颓丧地说。
我不怪她。
“再见,周小姐。”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陈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可笑?”她神经质地问。
“你指哪一方面?”我反问。
“曾经我以为陈小山会娶我。”
我问:“他暗示过你?”
“没有,是我痴心妄想。”
我摊摊手,“嫁与他,又有什么滋味?说到可笑,我岂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视我,“陈太太,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有什么事,你下来找我。我替你摆平。”她拍拍高耸的胸脯。
“谢谢。”我转头离开。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门口。
我不会以为她爱上陈小山,她只不过想找一个归宿,但是她选错了对象。
不但是她,连崔露露都同样失败。而银女,她毫无意识地要与莉莉安斗争,在她简单的心目中,赢得莉莉安就是赢得全世界。
这么多女人,为着不值得的男人,闹得丑态百出,肠穿肚烂,如一群扑火的灯蛾,焦头烂额,万分凄惨。
到家,朱妈正服侍银女吃晚饭。
见到我,银女说:“你回来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发上。
“你去出诊?”她天真地问。
我摇摇头,“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过来吃饭。”
“银女,我要带你到医生处检查。”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很柔和。
她万分不愿,过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替我检查?”
“我没有仪器。”
我说:“我陪你到朋友那里去,你放心,从头到尾我会陪着你。”
她想了很久,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她坐在我身边,“不吃饭?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关心我。
我笑了,“你对我不错呀。”
她认真地说:“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我有点感动,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妈做的饭菜还配你胃口吗?”
她点点头,“很好,如果这是我的家,我说什么也不离开。”
“我希望你把这里当是你的家。”我看着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冲动。
我说:“把我当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后,我还是会离开这里,又开始流浪生活。”
“我会安置你,让你有一个自己的窝。”
她静默。
“相信我,银女,在这一段时间内,你必须相信我。”
她回到饭桌去。
问铃响,朱妈去开门,进来的是司徒律师。
我连忙迎他入书房。
他压低声音,“你去过第一夜总会?”
我一怔,“好灵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见你进去,”司徒白我一眼,“这种闲杂的地方,你也够胆去探险?”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说:“那妈妈生证明那一段时间小山的确与她在一起。
司徒犹疑,“这种女人生活很乱,不见得只得陈小山一个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说。
“无迈,你倒是有点办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给打手轰出来。”
“女人与女人,”我叹口气,“到底好说话些。”
司徒不以为然,“无迈,你怎么跟她们一样。”
“不一样?是不一样,我运气好多了,我生活在一个什么都有的环境中,而她们,她们出自泥淖,堕入风尘。将我放在她们的处境中,可以想象我不及她们一半。”
司徒很讶异。
“不说这个了,”我说:“我还想见一见她的家人。”
“我们有线索,我叫老李那边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摆手。
“那么我叫福利署的姜姑娘与你同往。无迈,不得与我讨价还价,那种地方,我决不允许你单刀赴会。”
“呀,”我说:“司徒,你对我这么好。”
他面孔忽然胀红。“多年老朋友,说这些来干什么。”
朱妈敲门进来,“季先生电话。”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无迈,你自己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