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来自一楼,那里才住着个好厨子。”
“真羞愧,我总是不会做菜。”
“鸡汤与海鲜都易做,我教你,炖鸡蛋、炒豆芽,都简单好吃。”
余心一也说:“从这里步行到西区,有一家包店,其中一款菠萝包,热的时候,夹一片牛油,我可以吃半打。”
卓羚哈哈大笑起来。
余心一羡慕地说:“卓羚你真豁达开朗,是个快乐人。”
卓羚却说:“我从不在人前流泪。”
这话已经讲得很明白,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
余心一低声说,“那样也已经不容易。”
“你有什么心事?”
“你不会耐烦听。”
卓羚笑:“我正有时间。”
“那么,请到二楼来。”
也难怪她,卓羚的客厅根本是工作室,人客不易松弛。
“慢着,等我准备点食物。”她把昨日买的巧克力蛋糕捧下楼去。
走进二楼,卓羚叫好,客厅当中斜放着两张巨型白色沙发,像个人字,其余留白,任由小猫游荡。
卓羚说:“哗,这般简约别致。”
“是,我家徒四壁,说走就走。”
“走往何处?”明知故问。
一边把蛋糕切开一大块,往嘴里塞,“唔”,整张脸都几乎埋进奶油里。
“你不怕胖?”
卓羚答:“总比动辄说走的好,一个人肚子饱饱,景观不同,饿着肚子,凡事悲观。”
“不,卓羚,我有实际烦恼。”
“可否说来听听?”
她低下头,半晌才问:“你觉得都会中女性地位如何?”
卓羚笑了,这不过是开场白,她想说的,自然不是这种题目,不过,不失是一个话题。
“不算低了。”卓羚据实答:“不但华裔妇女从未享有过这样崇高地位,以国际标准衡量,亦算罕见。”
“但是—”
卓羚知道她想说什么。
“不过,一些妇女仍然坐困黑牢呀。”卓羚无奈摊开手臂,“一个人若不愿自力更生,很难抬得起头来。”
余心一见她慷慨激昂,不禁笑了。
夹杂在笑声之中的,是一声轻轻叹息。
卓羚跳起来,“你听见没有?”
余心一反问:“什么?”
卓羚站起来去抚摸雪白的墙壁,“我听到墙壁叹息。”
第四章
余心一轻轻的说:“只有耶路撒冷哭泣的墙。”
卓羚向墙壁:“是你吗?”
余心一说下去:“还有威尼斯的叹息桥。”
卓羚抬头看到天花板上去,“这幢老房子很特别。”
余心一说:“我的困难是——”才开了头,以为可以讲出心事,谁知楼下传来吵闹声,有人摔破瓷器、挪动家具、大力撞门、接着,是女方哭泣声。
卓羚十分意外,余心一却习以为常,她笑笑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卓羚站起来,“我住三楼,没听见。”她去开门。
“你想干什么?”
“劝架呀。”
“什么?”余心一不置信,“你平日老气横秋,头头是道,今日却这么幼稚,快给我坐下,假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讲得好,卓羚噤声,墙内发出的,皆是私事。
楼下又扰攘一轮,渐渐静下来,卓羚不明:“合则来不合则去,有什么好吵?”
余心一笑不可仰:“一听就知道你没有男朋友,不知民间疾苦。”
卓羚讪讪地不语。过片刻余心一叹口气:“你说得对,是我们不知廉耻。”
“你歪曲我的意思——”
她伸了一个懒腰,不想再说,卓羚识趣,站起来告辞。
一楼完全没有动静,反正是三合土砖墙,打不坏,任由他们去闹,只是簇新装修,未免可惜。
卓羚看到小刘出来,若无其事与她打招呼:“对了,给你两张戏票,女主角手部特写全属色媚替身演出。”
卓羚轻笑接过赠券。做替身已经够奇怪,居然还有人净替一双手,而双手的主人还四处送戏票。他一点也不像刚与女友大吵过,真好门面工夫,表面平凡的他原来十分深沉。
他出去了,卓羚看着他的背影在梯间消失。
傍晚,他带回来一大篮菜及一束鲜花,很快,两人又重修旧好,舍得他,也舍不得他那手厨艺,换了是卓羚,也会考虑原谅他,这个男人做的鳗鱼饭香闻十里。
他特地送一盒给房东。
“怎么好意思。”卓羚已垂涎三尺。
没有人陪她去看那套叫圆月情杀的电影,卓羚邀请余心一。
“请注意女主角的玉手。”
情节拍得不坏,原先以为是变态狼人每逢月圆之夜去麻烦美女,但是不,故事顶有人情味,剧本并无沘漏,说一个资深侦探,帮一个杀夫的美妇脱罪,皆因她长得像当年与他在月圆之夜分手的初恋情人。
那双玉手无处不在;勾在男主角肩膀、抚摸他肢体、取起凶器,最后拔枪自尽。
手的戏分比女主角还多,卓羚与心一都诧异了。
散场后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谈论剧情,许久没有这样开心。
“没想到手也会做戏。”
“我以为只有眼睛会传情。”
卓羚黯然,“我只得一双死鱼眼,目不斜视,不会转弯。”
“林小姐那双手会走红吗?”
“时时出现在广告中,引人遐想,你看过电视上那只巧克力广告吗?女人把钻戒脱下换取糖果,多么诱人。”
“是同一双手吗?”
“小刘说是。”
“难怪要吵架。”
卓羚奇问:“为什么?”
“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手。”
不久后的一个午夜,卓羚被女子尖叫声吵醒,那声尖叫画破黑夜沉寂,十分可怕。
附近没有人家,前边是学校,后边是山,尖叫声一定由熟人发出。
是那双手的女主人。
卓羚起床推开窗户,忍不住伸出头往下喊,大声教训一楼的住客:“有什么事,明天太阳升起再说,人家可要一早工作。”
对方没有回音,总算还有廉。
卓羚关上窗,接着,下大雨了。
她没有再睡,冲杯咖啡,开始工作。
卓羚最紧张工作,这是她的营生。
一直做到天亮,天边鱼肚白,卓羚朝天空看去,都会的霓虹光管永不熄灭,她很庆幸手头上有做不完的订单,趁这几年,打好基础。
清晨,别人还未起来,她披上外套,出门去做早起的鸟儿。先到小店吃一客新鲜豆浆,然后去花档挑刚运到的茉莉花,水果店伙计笑着伸手招呼熟客,她又买了十来只香气扑鼻的水蜜桃。
回到老房子楼下,她看到人影一闪。
“谁?”
那人已经窜到老远,看似一名流浪汉。
这几年治安大不如前,卓羚觉得在大门安装一道铁闸比较安全,不过这样一来,锁前锁后,失却不少韵味。
回到屋内,她用一只大玻璃瓶盛起水果,拿起电话与各出版社联络。也许没有人相信,小小城市,每个月竟出版百多本新书,居然还有文人一生喊怀才不遇。
卓羚一个月约做廿多三十个封面,需以不同风格处理,以免重复,也十分劳心,有时为了一个设计整夜不寐。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红直至工作来不及做,只得涨价,而出版社爽快答应。
卓羚不是留学生,只在本地学院设计系读过文凭,因此并无机会培养崇高理想,卖弄志气,她始终认为有工作要赶是天底下最大幸福。
因这样随和,大家都愿意联络她。
一个早上就接了五张订单。
她问候出版社负责人,“生意可好?”
“托赖,算是欣欣向荣,名作家像聂端杏的书一个月可售出一万册以上。”
“那多好,与有荣焉。”
“经济向上,许多家庭主妇拿着十两黄金买进卖出已赚得零用。”
卓羚笑,“真有此事?”
“是,故此我对坚持不做炒卖的人有种特别尊敬。”
“那么,我一定在内。”
这时,卓羚听到轻轻敲门声,她放下电话。
门外是余心一,她戴着墨镜,神情略见憔悴。
“咦,星期六不用上学,新制度已经实施?”
“今日告假。”
“是否昨夜没睡好?”卓羚叹气,“一楼又吵架,被我探头出去大声斥责。”
余心一不出声。
“总得劝劝这对欢喜冤家才是。”
余心一忽然说:“是我。”
卓羚一时尚未醒悟,“什么?”
余心一摘下太阳眼镜,“昨夜是我与男友吵架。”
卓羚愕然转过头来,看到心一左眼肿如核桃,眼白充血染红,状甚恐怖。
“对不起,我们真不争气。”
卓羚愤怒:“他打你?”
“不是故意的。”
卓羚冷笑:“呵,是误杀不是谋杀,官司上确有分别。”
心一不语,她架回眼镜。
“看过医生没有?”
“刚自医务所回来,只需休养数天。”
卓羚讥讽说:“看见你们那样子,谁还敢结交男朋友。”
心一窝到沙发里,用垫子压住面孔。
“他人呢?”
“与家人到欧洲度假去了。”
“很快回来,给你看在名胜区拍摄嘻嘻哈哈的全家福。”
心一不语。
“亏你还为人师表。”
心一叹息:“你自己争气不就得了,何必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卓羚说:“我决定请房东在大门加一道铁闸,闲人免进。”
心一忽然说:“我好象闻到白果粥香味。”
卓羚抢白:“你才吃白果,银杏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