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像小孩,不知自己是女儿身。”
“待大学毕业再说。”
“届时已经廿四岁。”
“怕什么,至多我养她一辈子。”
“呸,你这张乌鸦嘴。”
第二天,雨晴,安真心血来潮,到书局买了一本孕妇需知,躲在课室一角读起来。
开头津津有味,对人类胚胎逐步成形啧啧称奇,然后,读到孕妇意外一章,她脸上变色。
她霍地一声站起来,险些推跌了桌子。
呵,不得了。
她对同学说:“我有急事要回家,请同教授说我缺课。”
她发疯似赶往缆车径。
走到一半,她已经明白事情真相,一时情急,流下泪来。
管父母怎么想,要赶,大不了连她也赶出去,反正今日一定要把芝兰接回家休养。
走到缆车径,呆住。
装修工人已把大门拆了下来,二楼已成瓦砾堆。
安真尖叫起来,握紧拳头尖叫:“你们逼人太甚,为什么要围攻一个弱女,为什么不多给她一次机会!”
众人愕然,收过她蛋糕的那个工头出来说话:“你的朋友昨午被送到医院去了,是我叫的救护车。”
“哪家医院?”
“小姐,总共只得几家公立医院,你去查一查就知。”
安真如不见了真魂,她坐倒在梯间,一动不动,过半响才慢慢站起来。
这时,她反而镇定下来。
她静静到各所公共医院查探,都找不到忻芝兰名字。
奔波到天黑,安真筋疲力尽,山顶公立医院医生特别开恩,让她进去逐张病床细看。
她巡视过,并没有芝兰,安真悄悄落泪。
一个看护过来说:“那边有个年轻女子,一个亲友也无。”
安真过去病床一看,那女子容貌像中年人,可是,一双洁白的手却透露了真实年龄。
护士笑说:“李淑宛,有朋友来看你。”
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安真看到她鼻子上搭着管子,听到朋友二字,却也欢喜,微微一笑。
看护说:“你们慢慢聊。”
安真知道看护深意,坐在椅子上,轻轻问:“好吗?”
探病,无论是谁,都只是这几句话。
那女子点点头,她已无力聊天。
也许,忻芝兰的情况同她差不多,甚至更坏。
安真不由得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嘴唇颤抖,想说话,安真俯身下去。
“我害怕。”
安真恻然,她安慰病人,“不要怕。”“爸妈都没有来看我。”
“啊。”
“都不理我了。”
安真低声说:“我不是在这里吗?”
“几时我们再去看电影。”她有点高兴。
“好,有几出歌舞片精采极了。”
她点点头,不再言语,半闭着双眼。
安真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护士过来,“她已睡着,你可以走了,谢谢你的善心。”
:安真吁出一口气,轻轻问:“病人什么事?”
护士说得很晦隐,“手术做得不好,再转到医院来,己经迟了,放心,不是传染病。”
安真沉默一会儿,“她不会复元?”
看护摇摇头。
安真踯躅回家,她又倦又饿,更伤心不已,偏偏父亲来替她开门时又说了她几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郑太太说你没去补习,害得你母亲急如热锅蚂蚁,只怕你有意外。”
车太太赶出来说:“得了得了。”
车先生不以为然,“你那么怕她干什么?”
安真忽然发作起来,厉声对父亲说:“因为她有同情心,因为她懂得尊重人。”
车炳荣愕然,“你说什么,这辈子从没有人对我大声?喝,你吃错药?”
车太太夹在当中,“一人少一句,一人少一句。”
车炳荣不肯罢休,“我被我养大的人责骂,这是什么世界?”
车太太推女儿进房,安真大力关上门。
车先生犹自在门口吵:“这是我的家,我的门,住在这里,应当有点尊重,是大学教你对生父无礼?”
“好了好了。”
车太太把他拉开,他一手甩掉老妻的手,忿忿不平。
安真在室里再也忍不住,啕嚎大哭。
半夜,车太太进来,掩上门,“安真,你不吃东西,也该沐浴。”
安真心中凄苦,蓬头垢面,背着母亲躺在床上。
“我都听说了,区家律师说忻芝兰终于搬走。”
“她乘救护车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安真,她不是你的责任。”
“妈妈,你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年纪渐大,应该充满慈悲,为什么你与父亲心肠愈来愈硬,对旁人苦难视若无睹,当日若接芝兰一起住,情况不至于这样。”
这时,车太太也有点动气,“安真,一个邻居可以做的,我们也都做妥,你何必为一个陌生女子同父母吵闹。”
“母亲,你不明白,芝兰即是我,我即是芝兰,但凡女子,同一命运。”
车太太冷笑,“我听不懂你这话,读了两年大学,你学问深湛,无人能明,忻芝兰行为放荡,当然后果自负,你一向循规蹈矩,怎么可以与她相提并论。”
安真知道再说母亲也不会明白。
老好妈妈,是上一辈子的人,克守妇道,逆来顺受,接受命运安排。
安真尽最后努力,“妈,芝兰只犯了一个错。”
“是呀,她行差踏错。”
“不,她错在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否则,错了可以挽回,改过,重头再来。”
上文提要:安真因为芝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忍不住在室里啕嚎大哭。
车太太看着女儿。
安真镇定地说:“我这一生不会倚赖任何人,或是向任何人恳求时间、金钱及怜悯。”
车太太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合拢。
安真说下去:“我不会像你这样,爸对你好,叫做福气;他对你不好,叫做晦气。我的一生,将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完,安真啪一声关了灯。
车太太在黑暗中坐了一会,轻轻离开女儿寝室。
车炳荣气管气,仍然关心女儿,“她怎么了?”
“累了,记得吗?小时候一累就哭闹,就是那样。”
车先生不出声。
“也难怪,自小玩大的小朋友。”
车先生仍然不响。
“你说,忻芝兰会不会有事?”
车太太听见鼻鼾声。
车炳荣已在沙发里盹着。
车太太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差不多已经一生,她对这个男子惟命是从,服侍他饮食起居,他有退休的日子,她却没有,每日在家中忙得团团转,粗细一起来,从接电话充秘书登记留言到洗熨煮、寄信、付帐、紧记亲友生日、安排修理家用电器杂物,丈夫一声问:“伤风药放在何处”,马上得在十秒钟内取出交在他手中……
如果有工作能力,生活模式怕完全不同吧。
假如她经济独立,这四面墙还关得住她吗?
到底是老式女人,想到这里,已经头痛,思绪没有出路,她静静去休息。
安真一早起来,把昨日脏衣服剥下来,自顶至踵洗刷一遍,到底年纪轻,换上新鲜白衬衫、卡其裤,又活脱是一名大学生。
她拢一拢湿发,同母亲说:“妈妈,我想搬到宿舍住。”
车太太瞪着女儿,把茶杯往桌上一顿。
她说:“是,搬到宿舍,脏衣服交我洗熨,零用钱回家取,每个周末向我拎零食糕点水果,可是这样?”
被母亲拆穿了,连安真都觉得自己有点厚颜无耻。
“现在你也不过回来睡一觉,还要搬出去?住宿费又是一大笔,安真,别再任性同爸妈闹了,将来你也为人父母,就知道辛苦。”
“我不会问你们要钱。”
车太太嗤一声笑,懒得同女儿斗嘴。
“毕了业,做了著名建筑师,才搬到自己设计的花园洋房去吧。”
她并不如女儿所想,一点主见也无,她去忙过年琐事。
放学,安真再到医院去,同一名护士迎出来。
“你又来看李淑宛?”
安真点头。
“李女士今晨已经辞世。”
安真低下头,无限辛酸。
“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愿意登记做医院义工,许多病人需要你的关怀。”
安真吸进一口气。
“西翼还有儿童医院,那些孩子们更加寂寞。”
“请问,她的家人最终有无来探访?”
看护摇摇头。
安真低下头,无限辛酸。
“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愿意登记做医院义工,许多病人需要你的关怀。”
安真吸进一口气。
“西翼还有儿童医院,那些孩子们更加寂寞。”
“请问,她的家人最终有无来探访?”
看护摇摇头。
安真一声不响离去。
那天,收到了马逸迅远方来信。
“安真,我已安顿下来,这边天气出奇的冷,空气清冽,我却刻骨地想念缆车与蛋挞。在演讲厅坐后排,往往讶异前座同学头发颜色竟如此多姿多采,你如果有空可抽空来旅游,我愿意招待你,祝学业进步,身体健康。”
安真没有回信。
她早出晚归,变得十分沉默,不愿多话。
车太太有时见女儿寝室静寂无声,悄悄张望,发觉安真躺在床上用耳筒听收音机。
太静了,父母亦担心。
车炳荣问:“还有无提搬出去住?”
车太太摇头。
“可有同学找她?”
“同学会有人打过电话来。”
“功课没有退步吧?”
“奖状都挂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