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目的地,张氏贤伉俪热烈欢迎,倒是叫春池不好意思。
她根本没有打扮:白衬衫,卡其裤、平跟鞋,这时倒有三分歉意。
张医生的兄弟是个活泼的老实人,在外国长大,完全像美国人,在小镇生活,也染了那边的习气,他是某些名女人历劫红尘后急于想反璞归真的理想对象。
但是春池觉得这种人像是欠缺了什么。
叫人意外的是,吴乙新也在客人之中。
春池看到他高兴极了,笑问:“你是男家至亲还是女家好友?”
乙新也笑,“我与张仲民是朋友。”
“今日来相亲?”
他又笑,“张医生真热心。”
乙新手中握着一本书。
“在看什么?”
他把卷子递给她。
春池读到这样的句子:你可知道,我总是在日暮时分,书影与书影之间,宁静的悲哀里,最想念你。
“啊。”
用字简约,感觉却有千言万语,荡气回肠,可慢慢回味,叫春池说不出话来。
是,张仲民所欠缺的,就是这种诗意。
“今天没有约会若非?”
“毋须天天见面吧。”
春池不语。
“春天的池塘,生气盎然。”
春池微笑,“是,有荷花、有金鱼,还有前来喝水的鸟类,呀,别忘记蝌蚪及蜻蜓。”
“你父母很会取名字。”
春池问:“旧金山可有消息?”
乙新摇头。
春池心想,那不幸的女子一定可以看到启示,她不现身,只有两个可能:一,已不在人世;二,实在不想再看前尘往事。
“这次寻亲也不是毫无收获。”
春池微笑,“可不是,你认识了两位能干的阿姨,以及林若非这样的可人儿。”
吴乙新毫不犹豫地说:“还有你。”
“呵,我受宠若惊。”
乙新还想说什么,他的话题遭打断。
张医生走过来,“烧烤羊腿准备好了。”
接着,他们与其它客人会合,再也没有细谈。
散了会,回到家,看见灯光,伸手敲门。
若非来开门,见是春池,即发牢骚。
“不公平竞争至令人生厌。”
“什么事?”
“有人利用躯体同上司打交道夺取特权。”
春池笑出来,“这也好算新闻?”
“在我们这苦哈哈行业,卖身也不值什么。”
“若非,人各有志,何必感慨万千。”
“同你说话真有意思。”
“人家也有苦处:也许芳华将逝,可能急求出头,又或对名利特别饥渴,但肯定无背景支持,只得自寻出路,不是人人面前有一条一早由长辈铺好的黄砖路,平步青云,次一等的人得披荆斩棘。”
若非冷笑一声,“我同你还不是都撑下来了。”
春池笑嘻嘻,“我与你皮肉筋骨特别粗壮,熬得住。”
若非斟出香槟来。
“庆祝什么?”
“可幸我们不是娇滴滴,凡事需要人家照顾的人。”
“说得好。”
喝光一瓶好酒,若非说:“春池,我快要结婚了。”
这本来是好消息,但是春池却一愣,“同谁?”
“吴乙新。”
春池一时不能置信,一切像旋风一般,发生得太快。
而且,她刚才见过乙新,他一点也没透露婚事。
若非问:“怎么没意见?”
“你们两人已商量好了?”
“当然。”
“世上的确有闪电式婚姻这回事。”
“你似不看好我们。”
春池赔笑,“我追不上速度。”
“你们外国节奏的确慢吞吞。”
“这倒好,万一他生母出现,看到的是儿子兼媳妇。”
若非笑了。
春池回到自己的单位,轻轻吟道:“你可知道,我总是在日暮时分,书影与书影之间,宁静的悲哀里,最想念你。”
今日的繁嚣都会,民生紧张,已无人拥有一颗千回百转的心。
窗台上百合花已谢,仍透露暗香。
春池静静躺床上,心里有丝惆怅,终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建筑公司派员来勘察缆车径地盘。
工作人员意外,“你们还住这里?”
李建文理直气壮,“又不是今日拆,限期未至。”
“仍有水电供应?”
“正是。”
工作人员啧啧称奇。
他们住在一层危楼里,而且悠然自得。
这会不会也是林若非写照?她并不知道自己处境实际状况。
春池去上班。
张医生见到她说:“咦,春池,仲尼正找你。”
张仲尼笑咪咪出现,“我来帮老兄检查计算机。”
“哪一架计算机?”
“侄儿玩的袋中怪游戏机。”
“呵!”春池大乐,“小病人都玩这个,教我两度散手,可与他们沟通。”
“你到了何种程度?”
“次次都输。”
“我同你恶补。”
他立时取出电子游戏机。
“你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取得高分。”一边讲解,一边示范。
春池赞叹,“这种有变程序,不知由哪个天才设计。”
“实不相瞒,我有分参与。”
呵!小觑了他。
张医生走过,“你们在干什么?春池,七○一号病人在等你呢?”
张仲尼说:“春池,我们再约。”
“好,一言为定。”
她匆匆赶去看病人。
张医生笑问兄弟:“怎么样?”
“一见钟情,只觉她对生活充满童真热情,可爱之极。”
张医生大笑,“加把力吧。”
那天,春池在医院工作到深夜。
张医生与她同时当更,他说:“要不,在医院休息一晚,要不叫仲尼送你回去,这都会一街罪恶,非得小心不可。”
“仲尼也要休息。”
“那么我送你。”
车子驶到缆车径路口上不去,张医生吓一跳,“春池,你的居住环境这么差!幸亏立刻可搬进宿舍,你看,就在废墟旁边,小偷大贼均可自露台爬入,太危险了。”
春池但笑不语,轻轻话别。
真的,被母亲知道了,不知多担心。
若非还未睡,正在收拾行李。
她把杂物逐一装箱,像是要搬家的样子。
“咦,去何处?”
若非看她一眼,笑说:“就准你一人往高处飞不成。”
“相处数月,倒是有点不舍得。”
“这所老房子不知做过多少年轻人的歇脚处,环境略好便搬出去。”
“若非,你搬到什么地方?”
“去乙新公寓暂住,然后待他工作结束,一起赴美国定居。”
“你的工作呢?”
若非放下手上杂物,“我是游牧民族,那里有可安息的水边便到那里,同你的优差不一样。”
“今日好似事事针对我。”
“做文艺工作怎同医生比,你的学历便是盔甲与护身符。”
“记得卓羚吗,她也做文艺。”
“前辈固然真材实料,可是更加鸿运当头。”
“你考虑清楚了?”
若非坐下来,“看得出你是真关心我。”
春池不出声。
“我对本行无比厌倦失望。”
“就因你有个对头擅长利用肉身去换取报酬?若非,外国主妇生活吃重枯燥,家母每天光是收拾家居园子便喊救命,所以只生我一个孩子。”
若非笑了。
“喂,莫自火坑跳到油锅去。”
“我深爱吴乙新,我心甘情愿与他走这一趟。”
春池还能说什么,只得摊摊手。
“你放心,我不会做伸手派,我接了好几段稿件来写,收入不多,但可以支付生活费用。”
春池松了口气,恋爱时也要吃饭,别忘记这点便可。
“祝福我。”
“我由衷希望你心想事成。”
第二天在医院里,春池接到乙新电话。
她立刻问:“可是旧金山有消息?”
“不,仍然失望。”
“嗯。”
“春池,出来喝杯茶,有话同你说。”
春池笑,“邀请我做伴娘?”
吴乙新一怔,“什么?”
春池立刻觉得不妥,实时说:“出来再说。”
“下班时分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那日比任何一日都长,永远不到五时似的,叫春池心急。
五时正她便走到停车场。
吴乙新已经在等她,看见她吹一下长长口哨。
春池笑着迎上去,“有什么重要消息公布?”
“我那份报告已经做妥,先回纽约,上司批阅后,便往赫尔辛基开会。”
春池狐疑地问:“你要走了?”
“正是,向你道别,多谢你帮忙。”
“若非呢,”春池脱口而出:“与你共进退?”
吴乙新变色,“这里头有重大误会,她不是我的责任,彼此是成年人,大家都明白这点才可能发展下一步。”
春池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
“你好象不接受,春池,你太保守了。”
“不,这与我的人生观无关,正如你说,这件事里有重大误会,林若非亲口同我说,你们将举行婚礼,并一起赴纽约生活。”
轮到吴乙新吓一跳,“我,结婚?想都没想过。”
“乙新,我想你得立刻同她说清楚,请问你给过她何等样的承诺?”
“什么都没有!”
“她又不是妄想狂,我觉得事不宜迟!你非解释清楚不可。”春池急得顿足。
“我已讲得一清二楚,我居无定所,收入普通,连自己身世尚未弄明白,怎样成家?”
春池呆住。
可怜的若非,那么聪明伶俐的女子,竟被自己蒙骗。
“我甚至不配拥有同居女友,她会独守公寓沉闷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