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指——”
“写小说呀。”
“哎呀,我也这样想呢,你说到我心坎里去。”
两个年轻女子一谈便到深夜,她们并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有时半夜口渴,春池也会醒转,除了远处一两声犬吠,并无异状。
春池工作吃重,晚上睡得很沉,根本不把传言放在心里。
可是,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总会遇到一些事,影响余生,改变运程。
那是一个初秋早上,春池放假,正在整理报告,她听见门铃响。
那是楼下铁闸门铃,三户人家,都有责任,可是春池知道,两位芳邻都未起床,只得自告奋勇,放下功课,下楼去看个究竟。
她只穿运动服,头发束脑后,似刚起来,匆匆到楼下,以为是邮差。
可是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找谁?”
年轻人看见她,顿时呆住,英俊的脸闪过一丝震惊,他退后两步,冲口而出:“妈妈!”
春池恼怒地用手叉着腰,大声斥责:“神经病。”
刚转头上楼,那年轻人叫住她:“这位小姐,你听我说。”
“我不认识你,有什么好说?”
他焦急地说:“我不是神经汉,请原谅我冒失,请你看这张照片。”
看,还是不看?
倘若该剎那连春池决定回返楼上去做她的报告,那么,她照样可以过安宁日子。
但是,春池好奇了,她忍不住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照片,从此多事。
小小照片是一张彩色复印,看得出原件是一张宝丽来照片。
相中人是一个年轻女子,鹅蛋脸,尖下巴,尤其是眼睛,真与春池有十分相像,春池不由得意外地哎唷一声。
年轻人问:“你可认识她?”
“这是谁?”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春池猜测:“你的母亲?”
他默认。
“你来寻找母亲?”
他尴尬地点头。
“这是怎样一回事?”
“照片中人叫余心一,你可见过她?”
春池摇头,“从未听说过。”
年轻人深深叹口气,搔搔头,“她最后报上的地址,是缆车径一号。”
“我此刻住这里。”
“我可以上来看看吗?”
“你是陌生人。”
“这是我的身分证明文件。”
那张小小卡片非常别致,噫,是由联合国发出的工作证,组别是儿童安理会。
因为春池的工作也与儿童有关,故此产生共鸣。
她打开铁闸,“请进来喝杯咖啡。”
年轻人吁出一口气,“我叫吴乙新。”
春池看清楚了他,他粗眉大眼,长得并不像失散了的母亲。
她请他到二楼。
坐下来,喝了一大杯热饮,年轻人恢复常态,他致歉:“请你包涵我失态。”
春池调侃,“一声妈,吓得我。”
吴乙新面红耳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春池还是第一次看见会得面红的男子,有点感动。
她连忙解围:“你仔细看看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层公寓是战前旧楼。”
“是,濒临拆卸,迟来几个月,可能见不到它,所以还是有缘。”
他忽然说:“墙壁这样高。”
春池笑笑说:“如果墙会说话,它或可告诉你,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吴乙新四周围都看遍了,“谢谢你给我方便。”
“没有关系。”
“你若有时间,容我说一说身世。”
哎呀,有一个人,最爱听这类故事,她是林若非。
“廿六年前,我被目前的父母领养。”
“他们对你如何?”
“是无微不至的好父母。”
春池纳罕说:“你多幸运,还有什么遗憾?”
他苦笑。
话是这样说,但是一个人到底想知道自己出身:父母长相怎样、性格有什么特征、当年究竟有何苦衷。
春池觉得自己卤莽。
吴乙新轻轻说:“我有一双方形掌,是像什么人呢,我对美术有更大兴趣,是否得自母亲遗传,我还有兄弟姐妹吗?”
如果找不到他们,真相永远沉在海底。
“我祖籍是安徽抑或广州,东北还是江南,祖先做什么职业,可得享长寿?我都想知道。”
可怜的人。
春池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给他。
“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不不不,我希望可以帮你,你可有想过登报寻人?”
“各种渠道都已试过,才自领养机构得到一张照片与这个地址。”
“请接受我开解,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就专心爱护养父母。”
“我明白。”
春池微笑。
话已说完,他准备告辞。
春池有依依不舍的感觉,“可有联络电话?”
“有。”他放下名片。
“这次纯是为私事来访吗?”
“不,我有公事在身,我将往中国为领养儿童情况做一个报告。”
春池一怔,多么讽剌,一个领养儿长大后做儿童领养调查。
他说:“或者改天我们可以一起喝杯茶。”
春池连忙说:“有空请找我。”
“对,我留意到你的私人计算机还在用窗口软件。”
“是呀,不用它用什么?”
他微笑,“窗口的概念早已过时,它的设计太过复杂,学习费时,等于叫我们学懂水力发电原理才可开灯,你应改用爪哇。”
“什么?”
“今日微型手提电话用的正是爪哇系统,假如使用窗口,电话体积会大如背囊。”
春池骇笑,“真有此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声音先到:“春池春池,我去了一个计算机器材演讲会回来,有惊人一手消息,原来窗口早已过时,我们应改用爪哇。”
春池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林若非问:“有什么好笑?”
这时,她才发觉室内有陌生人。
春池替他们介绍。
若非缓缓坐下来,预备多谈几句,可惜吴乙新有事,必须先走。
一关上门若非便问:“你的新男友?”
春池笑,“我并没有新旧男友。”
“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是又怎怎样。”
“他也知道爪哇系统?”
“是,我想微软公司已经头痛。”
“窗口算复杂,我花了十多小时已懂应用,最可怕的电子游戏机,手册如一本字典厚,八十小时之后我仍然每战每败。”
若非自口袋掏出游戏机扔到墙角。
春池知道若非想说的不是这些。
“我还以为你还未起床,原来已经开完会返来。”
话还没说完,李健文来了。
他捧着一大篮水果,“有一位客人送给我,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愿与芳邻分享。”
他们真好,每次都带食物给春池。
李健文坐下,“与那位人客说起,中国人真有趣,光是看我们给外国取的名字就知心思:阿美利坚叫美国,英格兰叫英国,美丽、英气勃勃,都是溢美之辞,法兰西叫法国,德意志叫德国,都十分端庄,自己,叫中国。”
春池微笑。
终于,李健文也说到题上去:“春池,你那英俊的客人是谁?”
春池不想多事,“他已有密友。”
她的两位芳邻都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春池拍拍手说:“没事了吧,我还有工作要赶。”
他们识趣地告辞。
嗯,一双会笑的眼睛,属于一个甫见面便叫她妈妈的年轻人,他千里来寻找失散的母亲。
呵,世事竟如此复杂。
当年,那个年轻的母亲,曾经住在这个单位。
下午,春池出外买了一大束白色百合花,插在水晶瓶,想一想,把瓶子捧到窗台放好。
她轻轻道:“你也曾经倚在窗户看风景吧,无论你身在何处,请接受这一番心意。”
窗外景观已完全更改,密密森森高楼大厦如碑林般挡在面前,犹如一座弧形屏风,根本看不到海港。
再过一年半载,缆车径也不再存在,将改建为另一座毫无性格的豪宅。
但今日,百合花仍然芬芳。
傍晚,春池到医院去转了一趟,回来时,在梯间碰见若非。
“咦,没出去?”
若非捧着一大叠书,春池定睛一看,书名叫《联合国简介》、《儿童安全理事会政纲》……
春池没好气,这人可真不会浪费时间。
若非有点尴尬,“我知道是你先看见他。”
春池没好气,“对不起,我对此人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普通朋友。”
“真的?”
春池笑,“你放心,不必顾忌。”
“春池,你真大方可爱,换了是别人,不爱也争,爱也争,不管三七廿一争到手再说,没用,至多搁一旁。”
春池啼笑皆非,“有那样无聊的人?”
“满街都是。”
“谁会那样惊人地荒废时间精力,对,说来听听你研究有何心得。”
“在联合国办公,不算高薪。”
春池笑,“你是求才,还是求财?”
“我没想过归宿问题,最重要是人物精采。”
春池哼一声,“我们的归宿,当然是我们自己,衣食住行全部自理,即使将来退休养老,也绝不求亲靠友。”
若非称赞:“好志气,”
“你怎么看?”
“我渴望恋爱,或是恋爱的感觉,若为着一层楼,一架跑车而放弃恋爱,多么可惜,不如自己动手解决生活问题,那么,喜欢爱谁便爱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