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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正在享受日报上的副刊,忽然听见门外有声响。

  卓羚耳聪目明,立刻去轻轻开门探视。她看到一个短发女子的背影,站在楼梯处看华南中学的学生放小息在操场活动。

  她全神贯注,嘴角含笑,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察觉身后有人。

  噫,那么喜欢孩子,可见她一定没有孩子。

  卓羚轻轻咳嗽一声。

  那位女士转过头来,呵,已经中年了,可是保养得非常好,身上没有多余脂肪,名贵含蓄的打扮配合年纪身分。

  她双眼有神打量卓羚。

  这是谁?

  可是人家认识她,“卓小姐?”

  “咦,你怎么知道?”

  “你租住这里已经有三年了吧。”

  电光火石间卓羚知道女士是什么人了,她冲口而出:“你是车安真。”

  那位女士笑了,“正是。”

  卓羚连忙道:“请进来喝杯咖啡。”

  “方便吗?”

  “相请不如偶遇,这是我的荣幸。”

  “哗,现在的年轻人那样会说话。”

  卓羚连忙招呼,“车小姐是我的偶像。”

  “不敢当,千万不要客气。”

  她到厨房坐下。

  “咦,还有其它食物?”

  卓羚笑,“烟肉蛋、比利时窝夫、牛干西红柿全有,我赞成早餐吃好些,你要什么?”

  车女士赞叹:“会生活,了不起。”

  她只要两只半生熟蛋。

  “听说,你是一个画家。”

  卓羚谦道:“画匠耳。”

  “何必画分界线,我也时常阅哈拉昆丛书。”

  卓羚骇笑,“真出乎意料。”

  车安真也笑,“生活中娱乐最重要。”

  卓羚问:“今日来可是老房子有问题?”

  “是,建筑署叫我来看看结构是否安全。”

  “没问题吧。”

  “也许需更换污水管。”

  卓羚会意,“可是嫌麻烦?”

  “也不,可交给工程公司,只是,有长辈老是劝我卖地,我略为踌躇。”

  卓羚不出声。

  卓安真改变话题,“这所老房子很奇怪,凡是住在这里的事业女性,都会名成利就。”

  卓羚问:“恋人呢?”

  车安真答:“他们的前程就多灾难了。”

  “这便是风水吗?”

  “我不知道,你说呢?”

  这个时候,惠颜起来了,一进厨房,看见客人,便哗一声叫出来:“车安真女士,你怎么来了,我是港报记者钟惠颜,多次要求访问都被挡驾,车小姐,请让我问几句。”

  卓羚骇笑,连忙致歉:“这是个疯子,车小姐你别理她。”

  车安真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但笑不语。

  惠颜纠缠不已,“三个问题,车小姐,只问三个问题。”

  卓羚劝说:“惠颜你别骚扰客人可好。”

  惠颜坐下来恳求:“车小姐,这是我难得的缘分。”

  车安真终于说:“三个问题。”

  卓羚既好气又好笑,“你一答应,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惠颜神气地说:“我早已准备了问题,这叫做练好功夫等行运。”

  “你想问什么?”

  “车小姐,你对出来打天下年轻一代女性有何忠告?”

  车安真毫不犹疑地答:“任何时间不得怨天尤人地苦干。”

  “谢谢,她们应该如何处理感情生活?”

  “随遇而安。”

  “最后一个问题:如何争取男女平等?”

  车安真笑:“男女本来十分平等,你若没有企图,他又如何乘虚而入。”

  惠颜叹气:“我明白了,你总不能要求别人养活你之余,还尊重你。”

  车安真笑问:“为什么不访问你朋友?”

  “卓羚?她谢绝访问,所有记者真正想访问的人统统已不接受访问。”

  车安真大笑,站起来告辞。

  卓羚送她到门口,忍不住说:“车小姐,年前,有一位先生来缆车径找你。”

  车安真讶异,“谁?”

  “他称你为卤莽的小安真。”

  “啊。”

  “他姓马。”

  “是他。”

  “他似有无限惆怅。”

  车安真扬起脸,忽然笑了。

  “我有他的名片,你可要找他?”

  车安真摇摇头:“我们想寻找的,其实不过是失去的岁月。”

  “那岁月一定美好。”

  车安真笑:“既然已经失去,当然是举世无双的良辰美景。”

  她走了。

  惠颜说要立刻赶回报馆工作。

  “三个问题够写访问?”

  “我的一支笔自然会加盐加醋,否则怎做名记者。”

  惠颜匆匆离去。

  卓羚把车女士说的话反反复覆思想,她躺在沙发上,看着墙壁,忽然问:“你认为怎么样?说得真好,可是,但愿我也有同等的智能。”

  墙壁自然沉默。

  卓羚笑:“但愿我有你那样庄重。”

  电话铃响了,卓羚去接听。

  对方抢着说:“我多怕你已经走了。”

  “心一?”

  “正是我。”

  卓羚问:“有什么事?”

  “请你到舍下小聚,今晚七时可有空?此刻是吃蟹好季节。”

  卓羚并不嗜蟹,但她意味到心一可能有话要说,“没问题,我准时到,可要叫惠颜?”

  “好呀,一起来,你还有其它朋友吗?”

  惠颜没有空,“一则我要赶稿,二则她再也不会说真心话,我不想虚伪敷衍。”

  惠颜真有性格,在都会打滚这些年仍然维持某一程度真我,坦白率直,忠于自己。

  卓羚独自赴约,她带了一小幅素描作为礼物,那是一本叫《浪荡的玫瑰》小说的封面初稿,一个俊男拥抱着长发美女,十分浪漫。

  地址是宁静路三十号,半独立洋房,看样子叶教授有家底,否则,不过住宿舍。

  卓羚按铃,余心一亲自来开门。

  小小洋房布置华丽,男主人也在家,出来与卓羚寒喧。

  叶教授一表人才,是那种土生华裔,性格温纯,一钻进学问便大半生过去。

  他与卓羚亲切地谈了一会,然后道歉说约了学生,要出去一会,不陪她们吃蟹了,

  并且说:“那毛蟹真有点可怕。”

  他走了,卓羚才有时间与心一说话。

  只见她穿着浅褐色薄毛衣长裤,不施脂粉,双臂抱胸前,略为憔悴。姿色同全盛时期是不能比了,但仍是美人。

  卓羚觉得心一今晚比较有真实感;因此说:“现在没有教书了?”

  “我仍在一间国际学校任教。”

  卓羚有意外之喜,“那多好。”

  “那是我精神寄托。”

  “看得出叶教授对你很好。”

  “他确是正人君子。”

  “心一,你否极泰来。”

  当事人也承认,“你说得对。”

  她一直在喝香槟酒,清了一杯又再斟一杯,一瓶接一瓶。

  那么能喝,不知是几时养成的习惯。

  “卓羚,听说你在外国成名了。”

  卓羚谦道:“过得去喇。”

  “好人有好报。”

  卓羚送上礼物。

  心一十分喜欢,立刻找来相架放好。

  “看到你成功,真是开心?”语言诚恳,这才是心一。

  卓羚轻轻说:“机缘巧合而已。”

  “是,人类受命运之神控制,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身不由己。”

  啊!言语中渐见真心,彷佛回复旧时友情。

  佣人捧出蟹来,卓羚用手掰开,吃了一个,只觉膏太腻,肉太碎,真麻烦。

  而心一只是看着她吃,并不动手。

  “给我一碗蛋炒饭吧。”

  “卓羚,你还是那么可爱。”

  卓羚微笑,“这次看见你,我放心了。”

  心一不说话,喝酒。

  “现在的幸福,足以补偿从前的不足。”

  “从前?”她忽然哑笑。

  桌子上的蟹冷了,有股腥气。

  佣人连忙来取走,又蒸了新鲜的出来。

  心一彷佛有点酒意,双眼略带雾气,“我也知道珍惜,所以非常努力生活,可是有点太投入了?”

  卓羚笑说,“你认为该怎样做就怎样做好了。”

  “可是,无论白天如何努力,晚上,总是做梦回到老房子去。”

  “不要紧,心一,一定会过去。”

  心一又前去斟酒,“我总是看见那孩子。”

  “谁?”卓羚一时不会意。

  “那孩子。”

  “啊,是。”

  “梦中的他约有一岁大,穿得很臃肿,但是赤足,笑嘻嘻,并不愁苦,好象不会说话。”

  卓羚的寒毛忽然竖起来,她也斟了一杯酒喝尽。

  “每晚我都做这个梦:有人按铃,我醒来,发觉自己仍住老房子,匆匆开门,门外便站着这个孩子。”

  卓羚垂头。

  “梦的次数多了,我连他小脚底的厚茧都看清楚,他穿着棉布旧衣裤,有点脏。”

  卓羚轻轻问:“是男孩?”

  “是。”心一相当肯定,“他在梦中回来找我。”

  “心一,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你需释放自己。”

  “卓羚你对朋友真好。”

  “我无家累,比较空闲,可以关心朋友。”

  “你看,无论多么努力,我余生总背着这个包袱。”

  卓羚无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别喝太多。”

  她凄苦地笑了,“他一直没有长大,每次开门,他总只得一岁模样。”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们谈到深夜,告辞的时候,已经叫不到街车,由叶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决定退掉缆车径租约,她知道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就算小住,也可以订酒店。

  她情愿老房子变成一间托儿所。

  再过几天,卓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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