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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页

 

  卓羚又一次觉得值得留下来。

  她在咖啡座逗留至中午。

  标致的青春女已经穿上蝉翼般夏衣,巧笑倩兮,与男伴调笑,享受阳光。

  生命苦短,先吃甜品,千万不要难为自己,要向诸洋女学习。

  像心一选择错误,前半生已经完结了,下半生不知祸福。

  卓羚回家等电话,一直至深夜才接到消息。

  勒布朗太太的声音:“过程尚算顺利。”

  “我可以来陪她吗?”

  “她需要休息,并且,也不想见人。”

  “几时来才方便?”

  “明日中午请来接她出院。”

  “什么,只能住一天?”

  “手续上叫三天,规矩如此,人人一样。”

  “是是是。”

  幸亏夏季天亮得早,卓羚心情才不致于太苍,时间接近,她去接心一出院。

  心一已经准备好,看见卓羚,她轻轻说:“可以走了。”

  卓羚问:“勒布朗太呢?”

  “她已完成工作,我们以后再也不会看见她。”

  “那么,吴氏夫妇来过没有?”

  心一的声音非常平静,“已经走了。”

  “你可有见他们?”

  她摇头。

  “婴儿呢,是男孩还是女孩?”

  心一只说:“我们走吧。”

  卓羚忽然掩脸哭泣。

  她听见余心一用很讶异的语气说:“你为什么流泪?又不是你的事。”

  心一住在卓羚租来的小公寓中,非常沉默,似没事人般,急于收拾回去。

  “你可到缆车径三楼暂住。”

  “卓羚,我会从头开始,我想过了,唯一报答你的方法,是生活得更好。”

  “你说得再正确没有。”

  一星期后她就走了。

  到底年轻,剖开胸膛,片刻也能自动复元,抑或,仍在流血,只是掩饰得好?

  卓羚留下来,正式入学。

  一年之后,除却钟惠颜,已无人与她联络。

  每次听到惠颜声音,卓羚都十分感激。

  “惠颜你是有情人。”

  她总向她报告各人消息。

  “赵汝威拿了一个文学奖,张婉薇出任港报总编辑位置,王继成娶了才女何文慧,袁子梁画展成功。”

  “有无周烈熊下落?”

  “呵,那个人。”

  “可有人知他消息?”

  “卓羚,在这个都会中,各行业新人涌现,无论是谁,一沉下去就很难翻身,谁也没见过他。”

  卓羚作不了声。

  “不过,你应当为余心一高兴。”

  “心一怎么了?”

  惠颜大吃一惊,“你不知道?”

  第六章

  “知道什么?”

  “她没有通知你?太过分了,你这样爱护她,到头来,她却故意疏远你,可是怕你提起她过去?”

  “喂,究竟什么事?”

  “余心一下个月结婚,连我都接到帖子。”

  卓羚只啊了一声。

  “此女真无良心,枉你一腔义气热诚。”

  卓羚却问:“对方是什么人?”

  “是一名历史教授,年轻有为,与我们老板简仲骞是好朋友,所以由他做证婚人。”

  卓羚放心了,“那多好。”

  “你似乎不生气。”

  “我代她庆幸还来不及。”

  “卓羚,你这个朋友真难得,我认识你也是福气。”

  “在婚宴上请小心说话。”

  “明白了,可要代你祝福她?”

  “她不想我知道,你不必多事。”

  “我有你一半那样懂事就好。”

  放下电话,卓羚呆了半日。

  啊,再世为人了。

  在这之前,先要死一次。

  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脱胎换骨。

  心一一直没有与卓羚联络,她已交代清楚,生活得好已报答了朋友。

  卓羚在北国却有奇遇。

  学校开集体展览,她的作品给一间叫哈拉昆的出版社看中。

  哈拉昆是默剧中谐角,穿格子衣裤及戴面具,这间出版社专门发行爱情小说,对象是小镇苦闷家庭主妇,生活枯燥,时时幻想有知情识趣俊男迷途来敲门,继而发生热烈恋情。

  卓羚看过哈拉昆丛书,为其媚俗作风骇笑,难怪以丑角命名,可是你别管,俗世不知多捧场,销数往往以百万计。

  庞大市场令卓羚震荡,她看过合约,毫不犹疑签下名字,立刻为哈拉昆服务。

  出版社安排半裸俊男美女模特儿让她写生,卓羚不负所望,她设计的封面次次令小说更加畅销。

  出版社非常重用她,卓羚收入可观,她立刻置业,并且买了一辆路华四驱车代步,不过生活仍然朴素简约。

  惠颜见她久久不回,前来探望。

  卓羚热情招待。

  惠颜吃惊:“卓羚,你从未说起你在加国已名成利就。”

  卓羚嗤一声笑出来:“不过生活有着落,你别言过其实,这些商业作品并无格调可言。”

  “可是华人能在外国站得住脚,到底是件喜事。”

  “你日后说话需小心,千万不要渲染这事,免得有人怪我忘本,我不想成为那种口口声声标榜‘只有洋人才懂得欣赏才华’的华人。”

  “是是是。”

  “拜托你。”

  “我带了一件礼物来。”

  “是吗,在什么地方?”

  惠颜明明双手空空。

  “在动物检疫站,一个月后可送到府上。”

  卓羚一怔。

  “卓羚,可记得余心一的玳瑁猫?”

  是它。

  “心一走了之后,几个人领养过它,但我觉得它应有一个永远的家,故此未征求你同意便把它带来。”

  卓羚不语。

  “怎么样,你不反对吧。”

  “心一丢弃了它?”

  “心一不愿再接触前生任何事。”

  “惠颜,我会养它到老。”

  惠颜忽然问:“它叫什么名字?”

  “心一从来没说过。”

  惠颜摇摇头。

  “你可有心一消息?”

  “报上社交版一年好几次刊登她的照片,大学筹款晚会之类她会随丈夫出席。”

  “气色如何?”

  “非常漂亮,看不出任何创伤。”

  卓羚不出声。

  惠颜回去之后,她领养了玳瑁猫,它却苍老了,背脊掉了毛,兽医说可能永远长不回来,它很静,时时在有阳光的窗台上打盹,对陌生环境似乎尚觉满意。

  卓羚在新世界结交了新朋友,已经乐不思蜀,但是老房子时时出现在她梦中。

  二楼比真实面积大许多,空荡荡,没有家具,只见一个女子面壁哭泣。

  卓羚轻轻走过去:“是你吗?心一。”

  那女子抬起头来,却不是余心一,是谁?而卓羚就在这个时候惊醒。

  她决定回去一次。

  把玳瑁猫交到兽医处寄宿,同出版社交代一声,她悄悄上飞机。

  她仍有缆车经三楼锁匙,开门进去,长长呼出一口气,倒在沙发上,忽然流泪。

  她到二楼去敲门,一位中年太太应声而出,手中抱着一个幼婴,一看,宽大的客厅里,还有三个小孩,咦,这竟是一间私营托儿所。

  中年太太一见卓羚便说:“已经额满,明年趁早。”

  卓羚笑说:“我是三楼的住客。”

  那位太太喜出望外,“三楼长年空置,可否租给我扩充生意?”

  卓羚也笑,“不,不,我会时时回来小住。”

  托儿所内喜气洋洋,孩子们全部是驱魔高手,屋内再也不见阴森。

  一楼现在住什么人?卓羚前去探望。

  一个金发蓝眼体育家型的年轻人来开门,卓羚吃一惊。

  怎么住了一个外国人?

  随即笑了,她在加国又何尝不是外国人,她可以去,人家为什么不可以来。

  年轻人热情得很,“我的中文名字叫李国枢,国家的国,枢机的枢,我在美国图书馆办公。”

  卓羚与他握手。

  缆车径比从前热闹得多,爱静的卓羚竟有点不惯。

  忽然之间,华南中学的下课铃又大响起来,卓羚忍不住微笑。

  她拥着被褥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黄昏,起来步行去吃,发觉铺已经关门,现在开着一间洋人素食店。

  市容变化很大,叫卓羚吃惊的是百物腾贵,三年来物价涨上一倍不止。

  惠颜气呼呼赶来陪她。

  “想见谁,我帮你去约。”

  卓羚不出声。

  “可是想见心一?”

  “不要勉强。”

  “她应当现身。”

  “惠颜,各人有各人想法。”

  “我去问一问。”

  第二天消息就来了:“卓羚,美国会所,中午十二时。”

  卓羚有点意外,没想到心一这样爽快。

  卓羚与惠颜一起赴约,心一比她们早到。

  一看见她们立刻站起来迎出。

  卓羚吸进一口气,淡妆的余心一美极了,高佻身段里在窄腰套装里苗条如昔,她婀娜地张开双臂。

  她与两位朋友轻轻拥抱。

  领班笑着走近,“叶太太现在可以上菜了吧。”

  呵此刻是叶太太了。

  她叫了许多菜,十个人大概可以吃得完,愉快热情地推介都会好去处。

  卓羚很沉默,惠颜也不多话。

  但心一的兴致一直维持活跃到下午两时。

  惠颜有事要先走,卓羚也跟着告辞。

  到了门口,两人茫然,异口同声地问:“那是谁?”

  那可不是余心一。

  美丽敏感忧郁的心一已死,借尸还魂的是一个世故、庸俗、生活富泰的名教授妻子。

  终于,惠颜说;“她总算生活得很好。”

  卓羚反问;“那叫做生活吗?一点灵性也无。”

  “要求不可太高。”嘴巴豁达,语气却黯然。

  两人嗟叹了一晚。

  月亮升起来,亚热带的太阴星又圆又大又亮,就在眼前,唉,吴刚仍在砍桂树,玉兔蹲到一边,想起孩提时好时光,卓羚心酸,父母纵使打,到底照顾周全,现在,一切靠自己死撑。

  她俩累极而睡。

  第二天卓羚先起来,收拾地方,煮咖啡煎鸡蛋,在外国生活过的人说什么勤快点。

  她替惠颜掩上门,让她睡久些,记者生涯不易捱,做了这么多年,愈升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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