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尝不是,”卓羚也称赞她:“看,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共勉之。”
两人相视而笑。
“听说你要去外国深造。”
“江湖上消息流传得真快,我不过先去探路。”
“去哪个国家?”
“几个热门国家。”
“选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
“我会与心一同去,替她安排事情。”
惠颜说:“你真够朋友。”
卓羚牵牵嘴角,“我们这一代总算有点能力。”
“你与父母谅解没有?”
卓羚摇摇头。
“离开之际总得话别。”
“我会通知他们。”卓羚说得极之简单。
“伯父母其实太过固执,这又不是耻辱。”
“有些父母觉得子女不是天才已经失望。”
“但卓羚你确是设计界奇才。”
“在他们眼中,我脱离常规。”
惠颜叹口气,“将来他们自会明白。”
卓羚不语。
“心一还在教书?”
“已经告假,待秋季再入学。”
“对,届时难题已经解决。”
“惠颜,祝心一步过难关。”
“一定,有事通知我,我是好跑腿。”
她告辞后,心一才醒来,她已经胖了许多,动作有点蹒跚,“那好象是惠颜的声音。”
“她有事不等你起床了。”
“你们又在讨论我的前途?”
“肚子饿了没有,我做了牛油包布甸。”
“说我什么?”
“我们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已经决定了。”
“那么,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你如果抽不出时间,不用陪我。”
“不是单为你,我也乐得离开都会一阵去呼吸新鲜空气,天天看蝼蚁竞血,久了心理变态。”
心一微笑。
最近心一时时有这样的表情:不是欢喜,也不是悲伤,只是无限怅惘。
卓羚握紧她的手,她轻轻问:“老房子怎么样?”
“我同经纪商量过,三楼留着,一二楼他代为分租出去,大房东处应无问题,那回来也还有个歇脚处。”
心一静静听着,像是事不关己。
“我发觉在都会居住,最重要是置个窝,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吃粥吃饭都行,你看我,一个做文艺工作的人思想竟如此庸俗,画由心生,还有什么好作品?”
一个月后,卓羚陪心一乘飞机到加拿大东岸一个法语城市。
心一入住当地机关安排的宿舍。
负责接待她们的勒布朗太太轻轻说:“多谢你们尊重生命,选择生命。”
“旅游证件注明只能逗留三个月。”
那位太太说:“期限到了我们再想办法。”
卓羚点点头。
心一问:“你呢,你住什么地方?”
“青年会,一连数天我都会去找学校。”
“你都可以做教授了,还能学什么。”
卓羚笑不可仰,“每个干艺术的人身边都有这种乱赞一通的损友,信一成都死。”
连心一都笑了。
勒布朗太太说:“领养人想与余小姐会晤。”
卓羚收敛笑容,“我也可以在场吗?”
“余小姐不介意的话自然没问题。”
在一间小小办公室,她们见到那对夫妇,丈夫是中英混血儿,妻子有法裔血统,却拥有一个中国姓氏,读英,卓羚知道,其实是姓吴。
交谈了二十分钟,大家都很放心,话题彷佛有点不着边际,其实都有深意。
吴太太问心一:“你不吸烟喝酒吧?”
心一搔搔头,也问:“你们可谙华语?”
吴先生抢着答:“我会说粤语。”
卓羚忽然问:“吴先生做哪一行?”她总是比较实际。
“我是政府水务工程师。”
吴先生忙不迭取出证明文件,“我妻做室内装修,大多数时间在家工作,可照顾家务。”
吴太太问:“余小姐,你读书还是做事?”
“我是一名中学教师。”
“啊。”
勒布朗太太微笑问:“你们会法语吗?”
卓羚立刻用法文答:“只会一点点,说得坏,请问:‘邮政局在何处,我要一杯柠檬茶,还有,这是我的代表作。’”
吴氏伉俪见卓羚这么诙谐,笑得前仰后合。
“你是余小姐的——”
“表姐。”卓羚飞快回答。
勒布朗太太说:“双方同意的话,可时时见面。”
吴氏夫妇告辞。
卓羚感慨地说:“真想不到这样文明。”
勒布朗太太取出文件请余心一签署。
不知怎地,心一竟一点犹疑也没有,迅速签名。
卓羚内心咚的一声,忽然之间泪盈于睫,鼻子发酸。
“我去买报纸。”
她独自到街上蹓跶,不知怎地,眼泪一直流下来。
卓羚走到咖啡居里坐下来,痛哭。
一个侍者递一块雪白的手帕给她,喃喃讲着法语。
他也许只是说:“我们今日的周打鱼汤十分美味,小姐可要一试?1”,但卓羚渐渐止了泪水。
他又用英语说:“天气多好,你看繁花似锦,上帝恩待我们。”
卓羚点点头,“请问,鲍浩斯美术学校在附近吗?”
“步行十五分钟即至,你可沿途欣赏风景。”
卓羚多付一块钱小费。走近校门,已经看到年轻学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女生有头火红长鬈发,容貌秀美,穿长裙,一看就知道是美术生,卓羚心向往之。
她找到注册处,交上文件,道明来意。
注册员眉开眼笑,“个个海外学生都像阁下那样提早申读,我们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卓羚发觉在这里好似人人都以帮助他人为乐,真像君子国,民风上佳。
“你可以到处参观一下,演讲厅可以随意旁听。”
太大方了。她随意走进一间课室,一个学生与讲师的激辩引起她注意。
那是一个金发凌乱衣冠不整的英俊少年,他大模斯样说:“我们在这里是浪费时间,加国一百年来从没有出过著名画家。”
众同学哄笑,“你出名不就得了,去,为国争光。”
卓羚浑忘烦恼,咧嘴而笑。
又有人说:“喂,七人组不就很出名?”
那金发儿却驳嘴:“你几时听过画家扎成一捆捆卖?毕加索为什么不与马蒂斯买一送一?”
卓羚笑得弯腰,巴不得明天就来上课。
但讲师却不以为忤,任由学生大放厥词,大话西游。
卓羚流着泪来,含着笑容回去。
算一算积蓄,发觉可以用上一阵子,不禁宽心。白天,她陪心一散步,闲话家常,在街角吃冰淇淋。心一也很坚强,对身体上变化及精神压力一言不提。
卓羚看得出她只盼事情及早结束。
惠颜拨电话过来问候。
“一切都好?”
“比想象中妥当。”
“几时回来?”
“惠颜,我暂时不回来了,已经租了学校附近公寓,准备入学。”
惠颜沉默一会儿,“放弃这边原有一切?”
“是我的总归是我的。”
“不,这是一个最无情的都会,人一走,立刻被淡忘。”
卓羚轻轻说:“哪会,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这个牺牲太惊人。”
卓羚笑,“我赌我明日学成比今日更有佳绩。”
“自信真好。”惠颜羡慕,“你有这个天赋。”
卓羚说:“这彷佛是讥讽。”
“心一如何?”
“她已将心灵抽离,当一个人痛苦到某一程度,非这样不能存活。”
“她不幸中大幸是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能为她做什么?还不是全靠她自己。”
“在朋友口渴之际倒杯水给她,也是很大的功德了。”
卓羚叹口气。
那她做的比这些还略多一点。
心情好的时候,心一会说:“卓羚,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咄,说得那么远,况且,今日已不是农业社会,牛马无用。”
“那么,变什么?”
“来世我若转为男身,你做贤妻吧:你需事业有成,自备妆奁,兼夹生儿育女,不辞劳苦,还要长期维持身光颈靓,以壮门楣。”
“你在说的,正是大部分已婚现代职业妇女写照。”
卓羚欷歔,“可不是,惨过做牛做马。”
初夏的一个清晨,卓羚接到电话。
“时候到了?”
“是,请你来一趟。”
卓羚赶到医院,看见心一背着门口坐在床沿,看窗外风景。
那是一个五月天,正是北国全年最美的季节,生气盎然,但那阳光似乎照不到余心一身上。
卓羚轻轻问:“想什么?”
她转过头来微笑,“你看病房墙壁多么高,使我想起我们那层老房子。”
卓羚说:“我也有点想家。”
心一回忆:“我老是在那里哭。”
“不,你也有过开心的日子。”
心一茫然,“是吗,我不记得了。”
有人敲门,她们抬头,勒布朗太太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她问:“准备好了没有?”
余心一点点头。
勒布朗太太对卓羚说:“这里交给我了,放心,一切正常。”
这分明是逐客,卓羚识趣地点点头。
“你回家等电话吧。”
卓羚乘车到市中心看了几个年轻艺术家画展。
画风不是十分成熟,但是明显地有前途,画家本人在会场坐镇。看见访客,交谈几句。
卓羚谦曰:“我做商业设计。”
“那更加困难,我们尚有政府资助,你们需独立挣扎。”
“政府资助?”卓羚双眼瞪铜铃大。
“是呀,政府每年拨款购入新进艺术家作品存在仓库,说不定将来成为上佳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