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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了世贞一眼,背转身,往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终于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可是沉声道:“你跟不跟我走?”世贞知道要在这一秒钟内下决定,她的腿比她的心理智,只得跟在童保俊身后,进电梯,去到楼下。童保俊没有看她。

  凉风一吹,全身湿透的世贞打了一个冷颤。她咬紧牙关忍耐。

  童保俊发话:“这种事,不可以有第二次。”世贞这时也醒了。

  她以为她是谁,竟然私自出来寻欢。

  真奇怪,刚才竟似着了魔似,目中无人,心中无人,一心一意只想挣脱枷锁跃进水中。此刻只余一种荒凉的感觉。

  童保俊说:“回去换衣服,桑琳的人在等我们。”这一招真狠,完全像惩罚逃学的小孩,在路上抓到了,仍然得捉回课室受训。世贞不语。

  “你有十分钟时间。”世贞一生倔强,她一言不发上楼,匆匆除下湿衣,换上干净衣服,湿发索性束在脑后,又狠狠地抹上胭脂,拎着丝袜鞋子下楼。

  她总共用了十二分钟。在车厢,她说:“借一借地方”,穿起袜子来。

  童保俊别转头,只是装看不见。

  世贞最后踏上鞋子,动也不动端坐。

  她是一个不甚发脾气的女子,因为聪明,知道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多说无益。

  赶到宴会,刚好来得及入席,虽然迟到,助手们把几位客人敷衍得密不通风,他们也没有不高兴。

  世贞加入战围,与客人谈天说地,东南西北,无所不聊,又刻意对一位太太的珍珠首饰羡慕不已。她的演技,比自己想像中好得多。

  轮到上菜之际,才知道体内有不随意肌,她一点胃口也无,那也好,可以腾出空来替别人夹菜添酒加茶。宴会十分成功,饭后一直喝咖啡到打烊。

  散席时童保俊与世贞站门口送客。

  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毕,世贞吁出一口气,收敛了所有笑意,独自走出去按电梯。

  童保俊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像是有话要说。

  世贞那边肩膀忽然抽搐僵硬,她内心苦笑,终于不能勉强自己,原形毕露。

  她轻轻一侧身子,把童的手滑到一边。

  接着,她踏进电梯,头也不抬的走了。

  回到家,恍如隔世,这是她一生人第二个最长的一天,上一次觉得时间那样难过是母亲辞世那夜,世贞记得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天总不会亮。

  她把头倚着车窗,略觉凄酸。

  因为实在太累,一切感觉都接近麻木。

  回到家,不想沐浴,终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她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一半身子麻木。原来整夜没有换过姿势。

  都说不卸妆入睡最伤皮肤,这种预言在三十岁之际会全部应验,世贞连忙设法补救。童保俊那朝有事,八时一刻便回到公司。

  一眼便看到世贞坐在办公室与助理商讨公事,脸上一丝化妆也无,穿白衬衫,俏丽如故。年轻真好,睡三小时与十小时完全看不出来。

  他走到门口,其他同事都连忙招呼老板,可是世贞低头看着文件,不予理睬。

  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午饭前找她,亲自拨电话过去,电话响半天无人接,终于助手前来说:“王小姐出去午膳,请问哪一位我?”童保俊轻轻放下话筒。

  这时他才发觉没有王世贞在一旁是多么的寂寞。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叹息一声,为了自己,不得不迁就这位小姐。

  昨晚,他实在太过份了。

  他打一个电话,着人送一份礼物来给世贞,希望可略作补偿。

  世贞并没有吃午餐。

  她趁那一点点空档,走到水门汀森林一个小小休憩花园去坐下。

  石凳上有其他人比她先到,一对是年轻情侣,只得廿岁出头,衣着朴素,两人合吃一客便当,却不改其乐,一直看着对方微笑。

  世贞别转面孔,但愿他俩这一点点爱的火花可以维持到中年。

  另一角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在翻阅一份财经日报。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世贞觉得格格不入,天色阴霾,像随时会得下雨,世贞刚想站起来,有人过来坐她身边。

  那是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年轻女子,手中拎着某时装店大减价的纸袋。

  她疲倦地坐下,吃一只苹果。

  世贞像是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一般,十分震惊,她若没有进童氏,还不就是这个模样。那女孩吃完苹果,同世贞笑笑,无奈而疲乏地向某大厦走去。

  那看报的年轻人发现了世贞,目光向她打招呼,世贞佯装看不见,转身离开。

  她才不要同这种人攀交情,一看就知道还住在父母家中,月入二万,一万大约是赌马,本钱五千交给母亲,剩余的作零用,十年八载也成不了家。

  世贞怎么知道?她姐夫吴兆开就是这种人。

  回到公司,看见桌子上有两盒礼物,打开其中一盒,边是鲔鱼寿司,她连忙取起一块吃。

  另一盒是一串黑珍珠项炼,同昨天桑琳老板娘戴的一模一样,衬最别致的珠扣,是一粒白金圆珠上边用极细小蓝宝石出地球上五大洲的轮廓。

  向她赔罪呢。做得真漂亮,可见有钱好办事。

  有人咳嗽一声,敲敲门。

  当然是童保俊,他靠在门框,问道:“还喜欢吗?”世贞迟疑一刻,总得开口说话吧,总不能一辈子不讲话呀,那么,现在是下台最好机会,于是她轻轻说:“我昨天不过是客套,才称赞这串大珠子。”“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用不著名贵首饰。”“可以转送令姐。”

  “她整日打理家务孩子,哪配戴这个。”说罢,觉得不好拒人千里,赶紧自己戴上,找镜子照。一抬头,发觉童保俊已经离开。

  世贞静静坐下来。

  适才他进来,她看他嘴角还有一点点瘀痕,大家都不可能那么快忘记不愉快的事。

  办完事,她打电话约雅慈出来。

  “嗯,这一连三天我都没空,下星期或许,你同我秘书联络吧,希望在十五号之前可以成功见面。”世贞没好气:“半小时后我到你门口接你。”挂上电话。

  三十分钟后雅慈跳上她的车,“我是真的没有空。”

  “约了谁?”雅慈不答。“男人是不是?”世贞冷笑。

  雅慈答:“我尚未打算约会女人。”“推掉他。”

  “喂,别搅局好不好,我半年也没有一次约会。”

  “是个怎么样的人?”“新同事。”

  “你打算请他,抑或他打算请你?”“谁请谁不一样。”

  “果然,”世贞说:“绝望了。”雅慈并不动气,只是吩咐司机:“请驶往康凯酒店,”然后,她转过头来,同世贞说:“但我们是自由身,日后发展如何,谁也不知。”车子停下来,世贞狠狠对雅慈说:“祝你毫无结果。”雅慈不予理睬,自顾自下车。一个年轻人迎出来,殷殷替她接过公事包。

  世贞没有细看,她别转面孔。

  不不不不是妒忌,她只有替雅慈庆幸。

  旁人都好像可以得到他们真正想要的,王世贞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能力保护她、爱惜她的父母,还有,成功的学业,体贴的丈夫,一个温暖富足的小家庭……汽车喇叭忽然响起来,车子挤成一堆。

  司机探头出去,与隔壁车子交换消息。世贞间:“怎么了?”

  “前边撞车,交通阻塞,看样子会是三两个小时的事。”

  “那我下车步行好了。”“王小姐,你自己当心。”

  “我知道。”

  “王小姐,童先生问起,我怎么说?”司机听差办事,值得原谅。

  “说我已经回家。”

  “是,王小姐。”本来打算与雅慈去吃上海菜,此刻除出回家,也没有其他的事可做。

  天淅淅下起雨来,世贞抄近路走回招云台。

  路经花档,她选了一束玉簪,等两位家庭主妇先付钱。

  其中一个说:“早十多年,买菜不那么辛苦的时候,总可以省下钱来插一两支剑兰或是玫瑰,现在不行了,蔬菜往往比水果贵。”世贞神驰,她多希望她到中年,也可以把这种事当大事,一本正经提出来与家人朋友讨论。

  正想留神听下去,身后有人说:“看我找到什么?”世贞一转身,看到的却是童保俊。他手上捧着一大把姜兰。

  花档主人大喜,“先生,夜了,便宜一点给你。”时限已届,已无讨价还价之力。

  世贞诧异,“你怎么会找得到我?”

  “没办法,至宝总得看紧。”

  “至宝,那是一个好名字。”他笑笑,“将来有个女儿,乳名就叫至宝。”

  看样子他已决定化解他俩之间的误会。

  他捧着那一大把花,跟她并肩走。

  世贞看着前边的路,忽然抱怨说:“累了,走不动。”童保俊说:“不怕,我背你。”“你双手可是拿着花。”

  “你拿花,我背你,来。”“那么多人看着,不好意思。”

  “不是说累吗?”他蹲下。

  人生有几何可以得到这样的承诺,世贞伏到他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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