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来约过几次,她都推掉,不是抽不出时间,而是觉得亲人声音中有太多好奇。
除此之外,生活还算愉快。晚上很少出去,下了班就往家钻,享受独居清静,握着一杯茶,坐在露台上,久久不厌。
她的前途仍然不明。可是至少知道明天一早该往何处去。
那天,她回到公司,一贯向童保俊报到。
老刘见到她,立刻站起来,“王小姐,”他很直接地说:“童太太在里边。”世贞立刻领会,静默地退后两步,不知怎地,脚步有点踉跄。
她一声不响转回自己房间。心有点忐忑,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不做惯贼的人看到别人顺手牵羊已经吓得心卜卜跳。
然后,老刘匆匆进来,忘了敲门,“王小姐,童太太就快巡到你处。”世贞手足无措,不知藏往何处,连忙收拾一下杂乱桌面。
说时迟那时快,脚步声已经传来,办公室门忽尔被推开,童保俊探头进来,“这是我们的推广经理。”世贞屏息。
一位女士在门外轻轻站住,客套地问候,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那位女士一头银灰色头发,穿珍珠色套装,戴红宝石耳环,年纪约六十上下,保养得极好,神色不怒而威,分明是童保俊的母亲。
她只在门口瞄一瞄,并无多大兴趣,随即往别的部门去了。
世贞掩上门,靠着墙,呼出一大口气。啊,她还以为是年轻的童太太。
童保俊稍后过来,伸出舌头喘息作惊魂甫定状,世贞不禁好笑。
“没想到我那么怕母亲吧。”世贞温和地答:“不是怕,是尊重。”童保俊感慨,“你说得太好了。”世贞要到这个时候才恢复常态。
她发觉衬衫背后已经汗湿。没有做贼心也虚,真不是那块料子。
她发青的脸到此刻才慢慢转为红润,接着,耳朵脖子都发起烧来。
童保俊看着她晶莹的面孔,忽然问:“工作还习惯吗?”
“还好。”“男同事有无约会你?”
“没有。”怎么可能,再呆的笨人也知道老板对她有意思,连说声早都可免则免。
偏偏童保俊明知故问:“啊,为什么,你拒人千里之外?”世贞并没有娇嗔地打蛇随棍上:“人家怎么对你你不知道?”
她只是老实地答:“我已对约会游戏丧失兴趣。”
童保俊刚想开口,老刘却在门口说:“老太太还有话说。”他只得前去侍候。
世贞连忙脱下外套,凉一凉背脊。
迄今她不知道世上是否有一位小童太太。
这时,同事已把大叠文件放在她面前,“世贞,劳驾你看看。”世贞不得不收拾心猿意马。
老刘又进来,“王小姐,童太太今晚请大家吃饭。”世贞十分委屈,“我有约。”
老刘笑了,“今晚还是我岳母七十大寿呢。”“怎么办?”
“老板为大。”世贞叹口气,“你说得对。”
“七时正,森悦酒店的西菜厅。”哔,连更衣的时间也没有。
同事们其实都已经很累,可是统统都还得强颜欢笑前去饮宴。
世贞一到便坐在长桌后边位置喝啤酒,由童保俊把她叫到前座去,上次来这,她正失业,窘到极点,正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她不敢多话,只是赔笑。
老太太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倦,把一干年轻干部斗得东歪西倒。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有人偷偷抱怨应付加班费。
好不容易散席,童保俊与世贞同车。
他说:“母亲对你的印象不错。”不见回答,自驾驶盘转过头去,满以为她在踌躇,可是不,她已经睡着了。
样子可爱,一如稚童,头歪在一边,丰满的嘴还张开一点点,像还想说什么,可是支撑不住,随即堕人梦乡。童保俊不由得笑起来。
年轻真好,这样睡十多分钟,张开眼睛,又可以熬到天亮,早几年他也做得到。
到了今日,他总得找一张床,平平躺下,起码睡七八小时才叫休息。
全盛时期已经过去。
他想在那样柔软的唇上吻一下,他在该刹那并无其他意思,就像一些大人忍不住搂抱亲吻活泼可爱的幼儿。但车子一停,世贞即刻醒来。
“啊,到了。”她说。
趁她未推开车门,童保俊说:“下星期,你与王子恩一起陪我到新泽西走一趟。”
“那张合约还未谈拢?”
“去年他们派人来,今年很应我们走一次。”“呵,礼尚往来。”
“再见。”世贞推上车门,朝他摆摆手。
她打一个呵欠,抬头看去。都会的夜空永远是浑浊的灰色,远处有霓虹灯橘红的反光。她盼望看到蔚蓝色丝绒般天空,观看铺天盖地灿烂星光。
可见前辈们说得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世贞连妆都未卸,就倒在床上熟睡。第二天上班,她在电梯碰到营业部王子恩。
随口便说:“子恩,你有现成的美国旅游签证吧。”王子恩一怔,“谁去美国?”
世贞即时明敏地改变话题:“你到过大峡谷没有?”王子恩笑,“到了纳华达,自然只余进赌场的时间。”一开口便讲错话。童保俊想必尚未宣布。
昨晚他送她回家,一定有许多人看见,她最好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世贞忽然觉得寂寞,从前上班,与同事打成一片,吵吵闹闹,嬉笑诉苦,痛斥老板,不知多开心……但,凡事都得付出代价吧。她朝王子恩赔笑。
甫坐下,老刘便进来说:“王小姐,老太太与童先生今早已赴新泽西。”世贞又一怔,“有急事?”老刘不作答。
又是秘密,简直不能开口问任何事。世贞只得维持缄默。
老刘说:“王小姐,这是你的飞机票,请你明朝起程。”世贞睁大双眼,她以为此行已经取消。
“王子恩与我一起去吗?”老刘迟疑片刻,“我不知道其他人的事。”他出去了。
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意思吧,明天就得上路。
世贞速赶案头工作。那天下午,公司来了稀客。
世贞到接待处一看,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姐姐,你怎么来了。”宇贞一脸笑容,手抱幼儿,“我们在附近医务所打防疫针,顺道过来看看。”幼儿睡得十分平稳,世贞笑,“个子大了许多。”她请姐姐到会客室喝杯茶。
宇贞打量她的办公室,啧啧称奇,“你也该下班了吧,我还没去过你家呢,不如一起走。”世贞说:“我明早要出差,今天要晚下班。”宇贞却道:“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然后再回来赶通宵。”都替她想好了。
世贞只得笑笑,“好吧,一起走。”“先叫部车。”
“不用,我有司机。”抱着小孩的宇贞不由得艳羡起来。
原来年轻女性的出路多得很。十五分钟车程就到了世贞新家。
幼儿仍然憩睡,世贞把他轻轻放在床上。
宇贞四周围三观,“客厅家具尚未置妥?”“没有空,也无客人,因此耽搁下来。”
宇贞站露台上看风景,“这里一站可以大半天。”世贞赔笑。
孩子醒了,世贞连忙去找开水冲你粉。
听得姐姐说:“将来我们上学,报阿姨这地址,阿姨家附近多好学校。”世贞有点心酸,帮得上忙她一定帮,可是,这不过是一间宿舍,并非永久地址,她际遇上落甚大,姐姐未免高兴得太早。“你有空来吃饭。”
“知道。”姐姐语气比早些时温柔亲切得多。
“我叫司机送你返家。”
“有时我们看医生,问你借司机,不知可方便。”
“你尽管拨电话来。”姐姐离去,世贞收拾行李,索性拎着行李到公司开夜车。
在电梯里又碰见王子恩。
他朝世贞笑笑,“明早往美国?”消息己经传开。
世贞脸上的无奈是真实的,“听差办事。”王子恩笑说:“我打算下个月辞职。”
世贞意外,“另有高就?”“是。”
“恭喜你。”怪不得他愿意与她攀谈。
“子恩,”世贞鼓起勇气,“你怎么看我?”王子恩一怔,随即笑笑说:“聪明,直爽,愿意助人。”“谢谢你。”
“不过,要把握机会,莫错失良机。”世贞这才真正P激起来,“是。”“恕我多嘴。”
“不,子恩,你是一番好意。”他笑笑下班去了。
世贞在办公室耽到天亮,做妥所有公事,她拎着行李直接往飞机场。
清晨,一人坐候机室喝黑咖啡,远处还有三两名单身人,环境异常凄清。
一个年轻男子朝她走来,世贞抬起头,看,总有人前来搭讪,她放心了。
若果不再有人注意,那才惨呢。
那男子却说:“小姐,请帮我填这张表……”他有几项不大明白,分明是第一次出门,世贞一一为他解答,心中略觉彷徨,她希望他是纯粹攀谈。
时间到了。
清洌的空气永远有寂寞感觉,一上飞机找到座位,她便蒙头大睡。
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世贞刻意充内行,不动声色,沉着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