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又迅速恢复镇定,可是此刻世贞知道他内心非常激动,冷静只是伪装。
“你对于一个人的脑部障碍知道多少?”世贞到这个时候才开口:“都在书里。”
“接受我的劝告,你帮不了他,以后别再与他见面。”
“你不想我见他,必有其他原因。”
“就当它是一个小小请求,可否答允我?”“为什么?”
“世贞,你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不住问为什么:风那么大,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冰淇淋好吃,为什么。”世贞微笑,不知想地,她不愿干脆地说出她肯顺他的意思做。
“相信我,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与我们,没有接触。”那不是真的,世贞心想,她不知多喜欢与他相处,她与他,完全有感情上的交流。
“他只得几岁大的智力,他不懂乘数表,也始终没学会穿衣服。”世贞微笑,乘数表有什么用?
又害怕脸上那吊儿郎当的表情会伤害到童保俊的自尊心,连忙收敛笑意。
“而母亲却那样百般溺爱。”世贞同情他,“你精明能干,毋需照顾。”童保俊喃喃道:“我也是人。”差点没加一句“我也有弱小的心灵”。
世贞忍笑忍得好辛苦。
“不要再见童式辉。”“我明白。”童保俊似满意了,他拭去额角的汗。
“世贞,我决定派你驻新加坡分公司。”世贞霍地站起来。
“下星期出发。”世贞不相信他会如此独裁。
“那是一个好地方,职位落在你身上,许多同事会不满。”“我并没有答应。”童保俊露出一丝微笑,“你会说好的。”世贞无比恼怒,可是知道她是童氏手下一枚棋子,除非辞工不干,与他脱离关系,否则总得任他编排,她低下了头。
“世贞,那边的确需要你。”世贞愿意相信这是真话,那样她可以挽回一点自尊心。“世贞——”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忽然觉得不自然,混身僵硬,心有一丝悲哀,理智不能战胜本能,过一刻,她轻轻摔甩他的手。
不是抗议,而是无法容忍。“不用收拾行李了,明早就走。”
“有人接飞机吗?”
“你放心。”世贞点点头,站起来出去做事。
她心中对他的爱念些微些微地减退,渐渐蚕食,拜然发觉已经没有什么剩下来。
她坐在自己房间发呆。秘书替她整理文件,一一装在盒子,“王小姐,这一格是磁碟,这里放公司印章。”
“是你跟我去吗?”“不,是冰姬,她不知多高兴。”
“为什么?”“新环境新同事,多刺激,说不定碰上谁,还有可能组织家庭呢。”是呀,说得对,一年前王世贞若遇到这样的机会,也一定雀跃,今日却无限踌躇,一定是被宠坏了。
当下她说:“工夫做不来,当心一齐被老板踢出来,太早开心了。”
“做得来才叫我们去,老板才不笨。”世贞约了雅慈见面。
她到她的家去,那个地方她住过两年,不知怎地,却出乎意料地陌生。
一进门,世贞不相信地方竟那样狭窄,小小客厅无转弯余地,杂物更多,一地歪斜的鞋子,发出轻微的霉味。
雅慈斟出茶来,世贞对地无限依恋,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不过,见了面已经很高兴。她握住老友的手。“稀客。”“雅慈,你一点也没有老。”
“啐,去你的,半年不见,我哪能刹时间老了?”世贞有点恍惚,才六个月?不是已经十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你好吗,房间租出去没有?”“一早已经找到新房客。”世贞去推开那小小房间,睡房其实只有两张单人床位那样大,袖珍到极点,床贴窗放,另外只余空间搁一张小小书桌与椅子。
世贞倚着门框,新房客喜欢米奇老鼠。到处都是他可爱笑脸。
世贞转过头来。真是蜗居。
雅慈问:“你有话同我说吗?”世贞拥抱她,“我只是来看你。”门匙一响,新房客回来了。
是一个时髦的少女,一头头发染成棕色,看到世贞,客气地点头,又见到桌子上蛋糕,馋嘴地问:“可以分一块吗?”世贞告辞。
小公寓坐三个人真有点困难。雅慈送她出去乘梯。
回来时,看到同伴正在吃蛋糕。
“这只蛋糕不便宜,你的朋友真阔绰,可是,”她停一停,“衣著名贵的她为什么满怀心事?”“因为,”雅慈说:“金钱买不到快乐。”
“去你的!”世贞约了姐姐在外头吃饭。宇贞一早在那等。
世贞叫了一桌名贵菜式,吴兆开十分高兴,大快朵颐。
宇贞问:“你为什么不吃?”“我不饿。”她为他们挟菜。
“你这次出差去多久?”
“表现良好,守行为,三两个月就可以回来。”宇贞骇笑,“你说得似进监房似的。”吴兆开满嘴是鲍鱼,“世贞,替我留意新加坡房地产价格。”世贞微笑,一时不知姐夫是几时发的财,竟想问津外国地产。
呵格格不入了。
世贞递上一只小锦囊,“孩子一岁生日,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宇贞连忙接过,“唷,又吃又拿,不好意思。”不然,怎么会有亲戚,一味护着荷包,谁来睬你。
世贞与他们话别后踯躅回家。
招云台附近有一条小径。是缓步跑的好地方,世贞站在那半晌,同自己说:“明儿乖乖上飞机吧。”有人在她身后说:“小姐,夜了,回去休息可好。”一转身,见是童保俊,世贞不禁苦笑。
他那身西装是何等熨贴顺眼,对她照顾又无微不至,短短时日,将她身份提升到今日地步。世贞叹口气,伸出手去。童保俊握住她的手。
回到家,一打开门,只觉宽敞通风,整个海港景色就在眼内,的确,山上就是山上。
童保俊说:“家具仍然没买齐。”世贞笑,“你以为维持家具少是那么容易的事?”童保俊点点头,“这次回来,我们可以结婚了。”他一直提着结婚,世贞相信他渴望结婚,并且希望看到长得像他的子女,最好三四名之多,在他身边左右跑来跑去,那种不甚聪明,但是非常可爱活泼的小孩子。
她也相信他会卷起袖子,没有架子地帮保姆打理幼婴,但是,她温和地说:“老把结婚挂在嘴边简直不是办法。”童保俊不出声。
他也觉得不对,只能讪笑。
“祝我好运。”清晨,他没有来送她。
世贞不是起不了身,但是嘴巴老像张不开来,胃似塞住一块海绵。
她被逼出差。
到了彼岸,有人手上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王世贞小姐。
世贞一看,知道是接她的人。她把行李交给那人,跟着他走。
上丁车,她忽然觉得累,不禁盹着了。
仍有些微感觉,知道她还在车上,噫,没理由,那么久了。还没到,照说最多二十分钟车程。
她努力睁开双眼,看到车窗外去,一眼便看到那著名的莱佛士像,没错,车子仍在行驶。她又闭上双目。
再恢复知觉之际,只觉置身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并且有少女嬉笑声。
世贞觉得心旷神怡,鼻端有嫩草香,她睁开双目,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
“王小姐醒来了。”世贞讶异,“你是谁?”“我是这的管家。”“这又是什么地方?”
“这是童宅呀。”世贞连忙坐起来,四处观望,车子已经驶进一间屋子的庭院,四周围树影婆娑,一株大红花近在咫尺,世贞忍不住摘下一朵,别在胸前。
“冰姬到了没有?”年轻的管家搔搔头,“没听说有这个人。”世贞下车来,双足踏上如茵绿草,忽然一只小狗飞奔过来,在她脚下打转。
“热狗!”一人一犬已是老朋友,世贞抬头惊喜地叫:“式辉,式辉,你在这吗?”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上错了车,被童太太接了来,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两只鹦哥翩翩飞来,轻盈地停在世贞的肩膀上。
不知怎地,世贞欢喜得笑不拢嘴。
“王小姐请过来喝杯茶。”童家的冰茶用高杯子盛着,杯边有新鲜薄荷叶子,世贞取过放在嘴细嚼。“式辉,式辉。”她一路找了过去。
童式辉在露天泳池,他冒出头来,朝世贞招手。
褐色的身型又迅速隐没在绿波中。
世贞脱下鞋子,“式辉。”这是他们俩第二次在泳池邂逅。
她蹲到泳池边。水波,竟式辉不知在什么地方。
忽然之间,一只手自水里伸出来,轻轻一扯,把世贞拉入水里。
照说,连人带衣掉进池中一定非常尴尬。
可是没有,忽然之间,她似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她矫若游龙,迅速脱下外套及裙子,畅快地游至池面,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她主动。
童式辉在池边等她,露齿而笑。
世贞游得兴起,索性再游了七个八个塘,她在太阳底下有点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