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可以幽默一点,把自己缚上红色缎带送上门去,相信童保俊也乐于接受,可是这叫她怎么做得出。
对着一桌的水晶摆设及各式袖口钮,世贞迟疑地说:“我隔日再来看。”空手而回。童保俊把她接返家中。
厨子早已开工,奉上一小杯自己摇制的香草冰淇淋。
世贞诧异,“怎么掉转来吃,最后才喝汤?”
“先尝了甜头再说。”“我情愿先苦后甜。”
“真是老派人,人生无常,先吃甜品才真。”两人坐下,世贞伸个懒腰。
“我令你气闷?”世贞看着他,“童保俊,横看坚看你都不似如此多心烂问之人,何故偏偏难为我?”童保俊只是笑。
世贞忽然发难,“你为何把电脑上情书洗净?”他一怔,缓缓答:“偷窥人家私隐是不道德行为。”“那是你的秘密吧。”童保俊别转面孔。
“她是你的女友?”童保俊半晌才说:“今日是我生日,我有权不答。”“谁没有一两个异性朋友。”他不响。
世贞耸耸肩,“照例铜墙铁壁似保护自己,别人撞破了头进不来,算了。”“过去的事我不想提。”“是,是。”气氛冷淡下来。
上菜了,没有汤没有头盘,一大盘烤龙虾,世贞不管怎么样,先据案大嚼。
童保俊问:“送什么给我?”
“你什么都有,不必多此一举。”童保俊啼笑皆非,“一点心意也无?”
“我的生日也快到了。”童保俊说:“我一定准备最适当的礼物。”
“那么,”世贞说:“这个送给你。”她取出那叠信,放在桌子上。
童保俊气恼,“你有完没完,是否一定要惹毛我?”
“我挑战你的涵养功夫。”
“世贞,有许多事,不知是比知道的好。”世贞从来不是不识趣的人,也不见得如此固执,可是不知怎地,今天她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童保俊说:“你把这些旧信派街坊要胁我也无用。”
世贞答:“我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一直放肆下去,你的成就会超越那些人。”
“保俊,不要把我关在门外,我需要知道。”童保俊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再表态,以后再也取不到世贞的信任,要求她爱他,却把她当外人,实在不是一件行得通的事。
“世贞,收信人并不是我。”世贞知道他不会说谎,松了一口气,但是心底却升起丝丝失望。
她多疑了,当然不是童保俊,他并无足够魅力叫女性写那样死心塌地的情书给他。
“是谁?”“我需保护那个人。”“你认识他们。”
“是,我认识。”
“是同事抑或是朋友?”童保俊忽然笑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别怨。”世贞也只得笑,吁出一口气,“幸亏追问到底,否则心永远一个疙瘩。”童保俊忽然问:
“你会写那样的信给我吗?”世贞想一会儿,“我不是那样浪漫的人。”保俊点头,“我也不是。”世贞说:“那种情怀的确叫人羡慕,可是,他们的结局如何呢,生活在现实世界,事事讲结局,过程曼妙固然是享受,但最后还需修成正果,我太现实,我喜欢读情书,但是不会写。”童保俊深深震荡,心中又是凄酸,又是欢喜,他庆幸她不是那种人,又遗憾她不是那种人,十分矛盾。
他终于开口:“世贞,别人的事,我们别去理它。”世贞却始终隐隐觉得,那别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吃完饭听了一会音乐,世贞便告辞。
回到家,取出那叠情书,抽出其中一封读。
“我并不认识自己直到认识你,也不知道生存目的直至与你在一起,目光眷恋你无法离开,身体向往你不能抑止,愿意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渴望拥抱接吻一如刚发现异性的少男少女。”世贞吐出一口气。他们到底是谁?
可有蛛丝马迹?世贞逐封信仔细地寻找。
“晨曦醒来,你不在身边,推开窗户,深秋的天空如晶莹水晶,忽然觉得你的手拂过我肩膀,决定立刻出门来找你,还需要顾忌什么呢。”生命苦短,世贞为这对恋人叹一口气。第二天早上,雅慈打电话给她。
“世贞,有件事找你帮忙。”还不知是什么,世贞一口应允,“一定尽力而为。”
雅慈不会轻易开口,她有什么疑难杂症。
雅慈开门见山:“半年前我到光艺求职,这事不知怎地泄露出去,现在我不走也不行,可是光艺那边并无音讯,你可否托人帮我打听一下?”
“马上替你做。”“谢谢。”
“不客气。”世贞立刻过去找童保俊。
童保俊沉吟半晌,“嗯,我不认识光艺,这事干涉到他人公司内政。”世贞不悦,“什么内政外政,面子里子,这么一点点小事,请勿推搪,我只得这么一个朋友,且是患难之交,人家是有人格的,若非窘逼,不会开口求人。”童保俊连忙说:“我的挢牌搭子老刘同光艺有姻亲关系,我替你拨电话。”世贞把胡雅慈中英文姓名交给他。
有些人就是不肯帮人,明明一个电话可为人解决危难,偏偏撇清假装清高,并劝人堂堂正正走前门,待他子女有事,即时四处拜托说项,双重标准,不愿利人。
一小时后答覆来了。
童保俊探头出来,“如果那位胡小姐愿意,下月一号就可以去上班,下午光艺人事部会同她联络。”“什么职位?”
“她申请的总经理助理。”世贞松口气,立刻亲自通知雅慈。
雅慈得到好消息,反而怪凄酸,“朝中有人好做官,我立刻过来面谢。”
“今晚在舍下见你如何?”
“我七时到。”雅慈一进门便抱拳说:“多谢拨刀相助。”
“光艺迟早会联络你。”
“迟同早差好远。人事部王小姐还怨我:‘你怎么不早说是童保俊的表妹。’”世贞不语,童保俊真会说话。
“你说,真有那么一个表哥多好,从此无后顾之忧,事业蒸蒸日上。”世贞看着她,“你在讽刺谁?”“我没说什么人,你别多心。”
“一进门就骂人。”“对不起,我狗口长不出象牙,我告辞。”世贞颓然坐下,她忽然哭了。
雅慈愕然,轻轻推她一下,“怎么了,环境一好,反而听不得笑话。”
“什么笑话,”世贞呜咽。“如此刻毒地嘻笑怒骂,你就是广东电影那种坏包租婆,专门欺压穷房客。”雅慈默然,过一刻说:“你变了贵人,重话听不得。”
“又丢下千斤重的讽嘲。”“我天生幽默,怎么都改不了。”世贞哭过之后,心中略为舒畅,共房内取过一只盒子,交给雅慈,“这是还你的套装。”雅慈一看,“我不是这个名贵牌子。”
世贞答:“总要搭些利息。”雅慈点头,“这样疏爽,一定找得到朋友。”“似你这般亲厚的就没有了。”两人紧紧拥抱。那天晚上,世贞做了一个梦。
她在一个花园内打盹,醒来,看到一串串紫花垂在面前,香气扑鼻,忽尔飞来一只羽毛华丽的天堂鸟,轻轻停在她肩上。
世贞大乐,正要与鸟儿说话,又见童保俊向她走来。
她连忙说:“保、保,这边来。”可是看真了,那并不是童保俊,那是他的弟弟童式辉。两人长得那样相像,不细心看,根本分不出来。
世贞愕然,“你找我有事吗?”他不出声,轻轻坐到她面前,各式漂亮罕见的鸟儿纷纷飞下来与他相聚。
世贞被这种奇观吸引,再问:“式辉,有什么事吗?”梦境在这一刻终止。
可是紫花那特有清芳仍然徘徊在鼻端。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还来不及详梦,上班时间已经到了。
一进公司,发觉全人类肃静,世贞已知有什么不妥。
老刘给她一个眼色。世贞的目光落在童保俊房外的衣架上。那挂着一件蛋青色凯斯咪女装长大衣。
唷,莫非老太太又大驾光临。
老刘再向老板的房间呶呶嘴。
世贞笑了,老刘真是个知情识趣、聪明伶俐的好伙计。
秘书走过来,“王小姐,请你人一到马上进去。”“老太太来了?”秘书颔首。
世贞吐吐舌头,上次不告而别,不知要受到什么样严峻的责备,她连忙查视袜子有无走丝,口红颜色是否太过鲜艳等。然后才过去敲敲门进房。
童氏母子同时转过头来。
世贞发觉童保俊像是老了十年,又倦又烦。
他说:“妈,我另外拨两个人给你用。”童太太却说:“不,我只向你借世贞,”她扬起脸。“世贞,权充我一个星期的秘书可好?”世贞只得回答:“好呀。”童保俊颓然。
童太太满意了,“明早九时你前来报到。”她站起来,身上穿着与大衣同色同料的套装,她们那种太太,穿衣考究到极点,往往一件大衣只配一件衣裳,绝不乱搭,不比世贞这一代,单吊外套走天涯,长裤裙子都是它,唉,真是一代比一代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