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经八十年代了,程真知道世界今非昔比,哪里还有这样称心如意的生活,只觉迟早要出纰漏,非常悲观。
果然,不出三年,男方患癌去世,因年轻,来不及节聚恒产,身后萧条,房子车子不久被银行收回,母女迅速走向下坡,孩子被送往慈善机构收养。
那时程功姓陈,程真几经辛苦找到了她,正式申请领养,又经过两年漫长等待,种种繁复手续才获通过。
过程中董昕没有提出反对,程真十分感激。
最不赞成的是程母,大惑不解,“那孩子已经八岁多,心头很清楚你不是生母,你吃力不讨好,为什么无故付出时间心血?养大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你想清楚没有?”
程真非常固执。
那样大的孩子扔在保良局到二十一岁也乏人问津,因一般人只喜领养幼婴,女孩童年就此报销,程真发誓一定要把她领出来。
她隔日去看她,她一看到阿姨,一声不响,默默流泪,程真觉得心碎。
终于签署文件,她正式成为她的养女,程功已经十岁出头。
不过接着的日子又过得飞快。
她把孩于送到英国念寄宿中学,她时常给她写信寄照片通电话,非常听话恭顺。
去年成绩优异,考取奖学金,特地选温埠升大学,以便接近养母。
程真不过投资数年,白得一个亭亭玉立,善解人意的女儿,自然喜心翻倒。
程真憾慨,做事业也这么顺利就好了。
母女感情非常好,无话不既,可是程母仍然不喜欢程功,见面十分冷淡——“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说。
程真一笑置之。
因为十七岁半的程功已是程真最好的朋友。
性格与程真截然不同,她谨慎、含蓄、温和,很多地方似她生父。
那晚,董昕返来时程真好梦正浓。
第二天,程真睡醒了,董昕却在客房中鼾声大作。
程真喃喃自语:“这叫什么?这简直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嘛,多好,不见面不说话也自然不吵架,过那么三五十载,白头偕老。”
她出外租了一辆车,驶往北岸,过了桥,来到西温住宅区,找到新屋地盘,见仍未完工,不禁苦笑起来。
工头认得她,过来打招呼,“快了,董太太,现在私家路上敷设自动融雪暖管。”
这是董则师的物业,程真不敢乱予置评,只是颔首。
“董则师犹未决定室内用什么色系。”
程真又唯唯喏喏。
“草皮铺了又换,现在铺第三次。”
这样两年已经过去。
“大门也改过一回。”
有人递一杯咖啡给程真。
她戴起头盔,去视察她居住的那一部分。
“在二楼,董太太,两千平方呎打通无间断,通向大露台,可是这样?”
程真露出一丝笑,“正是。”
“白袖木地板已经铺妥,请看。”
程真推开门进去,只见墙壁与天花板尚未封好,电线拉得一天一地,她才看一眼,就知道吾不欲观之。
程真急步退出。
每次来看都仍是个烂摊子。
其实程真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两千平方呎空间,放张床放张书桌,无论是谷仓、马厩、货仓、平房……什么都可以,拿教堂来改都行。
她不要美矣美仑无懈可击的模范住宅,她只要一个窝。
驾车落山,在山腰看到一所平房,花园十分整齐,门前有一只棚架,一枝藤缠绵地攀着上,枝叶蓬蓬松松,花已落,可是程真猜是紫藤。
平房一角竖着牌子出售,欢迎参观。
程真停好车。
噫,程真心一动,求人不如求己,靠董则师一辈子可能没屋住,不如发奋图强,自力更生。
她推门进屋参观。
那是一幢间隔非常普通装璜十分平常的平房,但是室内光洁明亮,全部翻新,程真有点儿欢喜,把家具搬进来就可落地生根了,然后把程功也唤来同住。
她扬声:“有人在家吗?”
经纪人是一位染金发的洋妇,在厨房喝咖啡,她正在陪客,程真在厨房门口看见有两位华裔女士正在同她讲价钱。
程真看到这种情形,便欲知难而退。
第二章
那两位年轻太太一身披挂均是名牌,两只手袋金光灿烂,正是招牌货,同她们争,真是自讨苦吃。
正想搭讪几句走开,经纪已经跟出来,满面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处走走,我十分钟后来。”
程真便四处浏览,一进卫生间,她“嗤”一声笑出来,董昕最恨这种不碎胶仿大理石花纹的倒模洗手盘,他老人家理想洗脸盘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老是无家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满意。
一个人要是愿意快乐,住在这样房子里已足够可以快乐,若是决定不快乐,再加飞机大炮核子潜艇也不会快乐。
春天来的时候,搭一只秋千架子,在紫藤下荡漾,一定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经纪过来了,程真随口问:“标价若干?”
“一百二十五万。”
“什么,”程真讶异,“屋价涨到这种地步了?”
洋妇笑容可掬,“适才那位太太还价一百一十万。”
程真也笑,“她们来自台湾吧,台湾人有钱。”
“她说她是美国公民,两位女士对话用法语,我在中学才念过三年法语,略谙一些。”
咦,这是什么路数?记者本性好奇,情不自禁,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
程真问:“屋主底价是什么数目?”
洋妇笑,“一百二十五万。”
“屋主是华人吗?”
“给你猜中了。”
“我回去想想。”程真取过卡片。
她回到园子去研究花卉种类,碰到那两位女士,原来她们还没走。
那位年纪较大的立刻别转面孔,佯装看不见程真,另一位年轻一点儿的却朝程真微微点头。
程真挺不介意别人是否看得起她,立刻知趣地退避三舍,免得引起别人不快,一眼看到自己的卡叽裤矿工靴及布背囊,不禁暗暗好笑,难怪衣着华丽的太太要不满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黑色的欧洲房车已经停在私家路上。
那位年长的太太欢呼一声,“毓川来了。”
程真一怔,这名字好熟。
只见车门打开,一位身型高大的男士下车来招呼女眷上车。
啊,是他,程真恍然大悟,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是孙毓川部长。
程真站在紫藤架下笑了起来。
那位孙先生一抬头,猛地也看到了绿荫中有一张熟悉的笑脸,可是来不及辨认,他一迟疑,那张脸已经消失。
程真看着她们上车,车子迅速驶走。
洋妇在身后说:“随时给我电话。”
程真点点头离去。
弄一张地图来,把这山头上华裔拥有的房产打上记认,结果会使人震惊吧。
程真满脑子鬼灵精。
回到公寓,见董昕已经起来,抱着电话讲个不休。
半晌,总算讲完了,他说:“换件衣服一起出去与几个朋友喝杯茶。”
“可是我约了程功。”
“我们在四季,你与程功稍后来会合,还有,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董则师,实不相瞒,我去找房子。”
“你最爱剃我眼眉毛,自己的房子在盖,又找什么房子?”
“看样子起码还需一年。”
董昕不语。
“公寓实在不够住,你看,书桌放在床头,洗衣机挤在浴室,你睡在书房,吸尘机放客厅,这成何体统?”
董昕仍然悻悻然,“你对我没信心,成百上千的业主把在我身上投资,你却泼我冷水。”
“看,当是我私人的投资,不可以吗?”
“我要赶着见客,你的事何用同我商量!”
董昕碰碰嘭嘭的一番扰攘,终于出门去。
真凑巧,程功就站在门口,董昕与她寒暄两句,头也不回地就走。
“他怎么了,”程功进屋来,“换了地头,仍然火爆脾气。”
程真摊开手,“程功,让我看清楚你。”
只见程功脸容秀丽,身段高挑,白衬衫,蓝布裤,球鞋,朴素无华,一面孔书卷气,程功心中十分欢喜。
“好吗,高材生?”她与她拥抱。
“很好,你们好吗?”小程功问得很有深意。
程真颓然,“我俩关系已病入膏肓。”
“不会啦,还会生气就还有得救啦。”
程功倒是很了解夫妻关系。
“你没带朋友来?”程真好奇。
“我役说带朋友。”程功否认。
“诡辩,有好的朋友不妨带出来大家看看。”
“我还没找到适合的朋友。”
“建筑系里应有理想人才。”
“说起来,功课上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董则师。”
“那真好,他一向诲人不倦。”
“来,妈妈,换件衣服去喝茶。”
“嘿,幸亏我还带着几套阿曼尼。”
原本程真以为需要与董昕的业主闷坐,可是世上往往有意外之喜。
王姓业主的朋友姓叶,叶先生太太在台北搞出版事业,与程真谈得非常投机。
渐渐说到私事。
“董太太在看房子?”
“叫我程真得了,我一向在办事处用本名,人家一声董太太,我茫然不知应对,对,今天上午我到北岸看来,价钱已经十分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