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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脚上一双白皮鞋已经泡了汤。”

  她忽然掩脸哭泣。

  程真叹口气,“你有话直说吧,我一定原谅你。”

  “我想辍学结婚。”

  “胡说,”程真温和地斥责她,“结了婚也可以升学。”

  “对方要求我在家做传统妻子。”

  “你爱他吗,愿意为他牺牲学业吗?”

  程功不作正面回答:“他是一个结婚的好对象。”

  “你将来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担心我,你有什么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权,有人可以帮到她。”

  程真讶异,“所以你乐意为他牺牲前途?”

  “不不不,他对我那么好,我也很感动,跟着他,我知道我会幸福。”

  “年纪比你大那么多,一定懂得呵护你。”语气还是讽刺了。

  程功诧异,随即颓然,“你已经猜到了。”

  程真颔首,“中年专业人大,事业有基础,经济情况稳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头,“前妻,他有前妻?他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为什么要瞒我?”

  程真“噫”地一声。

  她一洗疲态,忽然之间,四肢可以随意活动,脑细胞充满生机,“没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讨厌男人有前妻,怎么会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声,“我以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总有前科。”

  “不,汤姆从来没有结过婚!我相信他。”

  汤姆,是汤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来,指着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误会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讨好他,接受他的礼物,他就以为她是囊中物。

  程真笑得不能停,笑得歇斯底里。

  程功抱怨,“妈妈,你宿酒未醒。”

  程真拭去眼角的泪印,“是,你说得对,我得收敛一点,豪放过了头,就成十三点。”

  程功说:“我正站在三岔路上——”

  程真说:“你放心,我会与汤姆曾作谈判:结婚管结婚,读书管读书。”

  “他会就范?”

  程真笑,“我是他未来丈母娘,他不敢不听我的。”

  “你不反对婚事?”

  程真反问:“反对有效吗?”

  程功不语。

  “反正我支持你,娘家永远有房间等着你回来住,生了孩子,带回来养。”

  “母亲。”程功紧紧拥抱她。

  程真喃喃说:“失去丈夫不要紧,幸亏女儿仍在身边。”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失望到极点,”程真仍然微笑,“叫曾某人来见我,告诉他,丑女婿终需见岳母。”

  “妈妈,真没想到你会支持我。”

  程真心想,比这更大的事,我都不打算与你计较,她由她带大,半夜起来喂药的苦况历历在目。

  程真说:“你叫他快来,明早我要到纽芬兰。”

  “去哪里?”

  “去圣约翰某渔村度假,我会给你地址,我在甘德下飞机乘车前往目的地。”

  “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学其他母亲那样上巴黎买名牌时装?”程功有点担心。

  程真说:“我不觉我穿得差。”

  “那当然——”

  “别越描越黑了,”程真温和地说,“去,我要准备行李,那里已经下雪。”

  程功再拥抱她一下离去。

  程真浑身酸软,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年轻真好,打一个转,就叫两个中年男子神魂颠倒,争相献媚。

  不是很久之前,程真也还做得到,后来觉得对事业毫无帮助,反而是项阻滞,故不弹此调。

  打真军那么多年了,一样站得住脚,不屑扮狐媚子。

  她留下地址,傍晚就乘飞机往东部。

  她感激程功救了她。

  程功不是不可以选择董昕的,董与曾同样愿意,可幸程功讨厌有前妻的男人。

  比起她,程真暗暗惭愧,她明知孙毓川有妻室,却仍然勇往直前。

  这使她更加要急急躲到纽芬兰去。

  算一算时间,抵达圣约翰,约是第二天清晨。

  太阳刚升起来,她要乘三小时车才能抵达目的地。

  公路沿海,看到的是浩瀚的大西洋。

  程真幼时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孩子,贪玩贪吃,对功课不大在意,进步得很慢,读小学时,常考尾三名,一年级小同学看着地球仪,会大声随老师手指之处读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程真茫然不知所措,统共不知是啥东西。

  她沉迷于人鱼公主的遭遇、快乐王子的悲惨结局。

  老师并不喜欢她,程真记得教师们宠爱一个大眼长睫会得说“爸爸自瑞士带来这副皮手套给我”的女孩,她聪明伶俐,成绩很好。

  第八章

  直到去年,程真仍然不服气地与董昕说:“他们看到天才而不认识,活该他们现在要自报上读到关于我的消息!”

  程真见过那女孩,现在当然成年了,眼睛仍然很大,可是人胖了,双眸不再亮丽,在政府机关工作,职位不算高。

  这是大西洋勾起的往事。

  世俗目光也在进步中,已经懂得欣赏比较特别的人与事,否则程真不会成名。

  天气寒冷,并没有下雪,程真不敢怠慢,她穿得很厚,全身滑雪装束,加一件连帽子羽绒长大衣,仍然担心吃不消。

  一路上她沉默,公路上乘客不多,互相问候交谈,程真用围巾蒙着面孔,露出一双黑眼睛,当地游客与华人不多,司机以为她是印第安土著。

  到了旅舍,设备简单,却也齐全,程真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随一只小型渔船出发到海中。

  渔船主人是两父子,辛劳竟日,一无所获,风霜面孔沉默而苦闷。

  回到旅舍房间,程真依然有荡漾的感觉,她感喟以后吃鱼不敢吃剩浪费,原来捕鱼这样辛苦。

  她没有睡好。

  一阖上眼便听见董昕的话:“我余生感激你。”

  真没想到有人那么急于要离开她。

  追求的时候,也不是不出过力的,这一部分程真已经不愿意去回忆,好汉不提当年勇。

  清早,她到码头去看渔夫作业。

  远处风景是深深浅浅的灰色,一层一层萧杀的雾纱,揭来揭去,依然浓浓密密。

  这同西岸繁华明媚的都会有天渊之别。

  程真独自坐在码头上。

  顽皮小孩在她身后恐吓地叫:“鲨鱼!”

  她笑着转过头来,“太冷,没有鲨。”

  真的冷,双脚如搁在玄冰之上,寒气由足底穴道升上,很快循环全身,抵达脑袋,叫人牙关打战。

  怪不得程功恳求她到巴黎逛时装店。

  这是她前半生最长的假期,要毫不留情地把它糟蹋掉。

  下午四时许就日落,暮色四处合拢,程真想到童年时在儿童乐园看到的故事:夜之女神把一块深蓝色丝绒拉过天空,罩得大地严严密密,漆黑一片。

  她站起来回旅舍去。

  转身,朦胧中只看见有一高大人影挡在她身前,程真吓一大跳。

  那人轻轻对她说:“鲨!”

  程真不敢哭,怕眼泪会在脸上结冰。

  连忙低下头,“你是怎么来的。”

  “程功把地址告诉我。”

  “我希望你嫌烦,不再来见我,又希望你不嫌其烦,找得到我。”

  “只要你在地面,总会见面。”

  他与她并肩走回去。

  “你到了多久?”

  “中午就看你坐在码头上。”

  “为何要等那么久才招呼?”

  “你是风景一部分,我正好欣赏风景。”

  程真微笑,“人活着就是为着耳朵要听这等好话吧。”

  “只要你高兴,我会讲更多。”

  进入旅舍,店主诧异,同程真挤挤眼,表示“追到此地,实属难得”。

  在房间炉火边,二人除下外套。

  程真总共穿了好几层衣服,除之不尽。

  每除一层,使人觉得她原来那么瘦,最后还剩一套凯斯咪衣裤及一件丝棉背心。

  程真笑,“这堆衣服足十公斤。”

  房间的墙壁是一条条原木,小小窗户外有鹅毛飞舞,呵下雪了,典型北国风光。

  孙毓川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跑到炉火边坐下。

  程真说:“我到楼下取晚餐,听说今晚有牧人馅饼及椰菜猪肉碎卷。”

  “什么都好,饥不择食。”

  说也奇怪,没走到厨房已经觉得香,捧着食物奔上楼去,两人大快朵颐,都觉得平生没吃过如此可口的馅饼。

  接着还有香浓甜的咖啡,程真说:“虽死无憾!”

  孙毓川有同感:“做人其实多简单,我们这帮城市人都被宠坏了,以致需索无穷。”

  “所以到渔村来体验生活,回家之后,起码一年间会太太平平过日子。”

  孙毓川黯然,“至多一个月,又故态复萌,为名利权势烦恼。”

  “你说得对。”

  孙毓川看着她,“你真赞同我所说每一句话?”

  程真温和地说:“你远道而来是客,我自然尽力敷衍。”

  他微笑,“假使我俩正式在一起呢?”

  程真一愣,立刻郑重地说:“我俩没有将来,永远不会上起共同生活。”

  孙毓川意外地抬起头来,炉火窜动使他脸色阴晴不定。

  “我擅长许多事,人际关系却并非其中一环,两人在一起,不论同居或结婚,立刻要开始面对开门七件事及众多帐单,有什么意思?我已有一次经验,非常厌倦害怕,不希望再卷入第二次关系,请你做我客人,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必改变现状,我会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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