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平时独来独往,自作主张,并非传统贤妻,不过遇到要紧关头,时穷节乃现,她非常沉着大方,董昕总算享受到她的优点。
半晌,程真说:“每个人都有权追求快乐。”
董昕清清喉咙,“谢谢你。”
“祝你幸运。”
“你也是,程真。”
“几时把文件准备好,我去签名。”
“我名下所有财产,依法你占一半。”
“你十分慷慨。”
“应该的,耽搁了你这些岁月。”
程真靠着落地长窗,默默不语,董昕算是有良知的人,知道女性的时间经不起耽搁。
他试探地问:“仍然是朋友?”
程真看着他,淡淡答:“可以做朋友,何必离婚?”
她站起来,预备送客。
“慢着,”董昕说,“你不问她是谁?”
程真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坦白说,我才不理会那么多。”
“可是这次你必须知道。”
程真光火了,“我已说过我不想知道!”
“程真,她是程功。”
程真呆住,一脸问号。
董昕知道她想再听一遍,“她是程功。”
程真听见了,第一个反应是“糟糕,事情太坏了,怎么可能一时间失去董昕与程功”,然后立刻想到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出卖了她,悲哀之意油然而生,令她双手发颤。
不过她是一个出来做事的人,平时已经练得刀枪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动色声,无论如何,不可让敌人知道练门所在,也不可露出伤重楚痛的样子,免得敌人穷追猛打。
故此董昕那时看到的,只是程真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那董昕原本扎好马步前来应战,看到程真没有发招的意思,反而有点慌。
他尝试解释:“这件事发生没多久,我已争取第一时间向你说个明白,免你受到更大伤害。”
程真不发一言。
董昕一想,不对,刚才的话说错了,怕程真恼怒,故另外再添几句:“我很内疚,所以亲自向你交待,愿意作出补偿。”
程真这时斟了一杯白兰地,坐下来慢慢喝。
她像是被人在面孔上打了一锤,五孔流血,金星乱冒,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来,她要努力做完这场戏,她想说几句得体的台词,可是在脑海中翻箱倒柜,都找不到适用的剧本。
她,程真,也会遇到词穷的时刻,由此可见董昕有多厉害。
“程功在我们家里生活近十年,她对你始终尊重,我向她解释,在她介入之前,我同你的感情已经死亡。”
这番话,董昕在过去数日中,大概已经练了三千次,如今说来,自然有金石之声。
程真靠在安乐椅上,不能动弹,她怕一动就倒在地上,她不能叫对方看到伤口,也不能叫他看到血。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我都明白了,你回去吧。”
“程真——”
“文件准备好了,我会来签字。”
董昕感动了,“程真,我小觑了你,我以为像你那样的脾气,一定会叫我难堪,下不了台,千方百计拖得我们筋疲力尽,可见我是小人之心。”
程真别转面孔。
“程真,君子成人之美,我余生感激你。”
他站起来,开门,离去。
董昕走了很久,程真才缓缓走过去锁上大门,双腿发软,坐倒在地。
她几乎要爬回睡房去。
想到程功初到她家,她陪这小孩去买衣服,程功连内衣裤都没有,从头到脚要重新置,看得出好几天没洗过澡,还得带她去剪头发,皮肤与肠胃都有病,直看了一年医生,脸色这才慢慢红润,可是功课一直追不上。
是程真天天晚上拨时间出来替她补习,有时累得慌,还撑着眼皮教功课,程功故此不敢不下苦工,这才跑了头马。
一切历历在目。
她以为她一生都会是好朋友。
时常半玩笑半认真地说:“程功,我死了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
没想到那小女孩没耐烦等她死。
现在果然一切都已属于她。
程真叹口气。
怪不得要搬出去住,以便进一步瞒住她,待时机完全成熟才顺理成章掀盅。
生活经验告诉她,敌人越是逼她吵,她越要维持缄默,以静制动,令对方无可奈何。
她如果沉不住气炸起来,可要令仇者快,亲者痛。
这道理谁不懂,可是真做起来,却有一定难度。
程真觉得头眩,她怕室内氧气不足,推开窗户,探头出去。
户外已经凉风习习,颇有寒意,吹半晌,程真醒了,心灰意冷。
那晚她醉倒床上,朦胧间觉得冷,可是没有足够力气把一床被子拉上身子。
她凄凉地觉得会就此冻死在床上,待邻居发觉。她已是一具尸首。
天亮了,她听见声音,有人进屋来,一路收拾杂物,那人的脚步声一直走近,推开房门,看到床上的程真,急忙过来扶起她的头,把她身体翻过来。
这样一动,程真忽然呕吐起来。
幸亏肚子是空的,吐来吐去白辛苦了喉咙腹腔,她躺下喘气。
睁开眼,看见扶着她的正是程功,真糟糕,这样狼狈的情形被她看在眼内,窘死了。
“水。”她呻吟。
程功一声不响去厨房泡神糊茶。
她常见程真醉酒,文化界的人就是爱喝,醉死在所不计。
程真把一碗茶慢慢喝完,觉得灵魂缓缓归位。
程功轻轻说:“我替你煮了白粥,有肉松酱瓜。”
程真讶异,她太了解这个孩子,她的演技不至于逼真纯熟到这个地步,这里头还有文章。
说程功有事瞒着她,可能,不过拆穿后她不会若无其事上门来,她还没练成这种能耐。
程真忽然明白了,程功还未知道董昕昨日来摊过牌。
他没告诉她。
只有那样,程功才会继续充满内疚。
一个内疚的人是软弱的,比较容易控制。
董昕竟那么工心计。
程真更加无言。
程功冰雪聪明,日后一定可练得与董昕旗鼓相当,不必替她担心。
这时听得程功说:“喝那么多伤身体,肝脏难以负荷。”
程真的喉咙就是喝哑的,少女时期声线不知多清脆,“你的功课如何?”
“还需五年漫漫岁月。”
“一下子就过去了。”
“是,都那么讲,可是我希望早些毕业,早些自立。”
“你母亲来了没有?”
“上星期到的,喜欢得不得了,正找顾问研究正式移民。”
程真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董昕董昕,以后你有得烦了。
这个时候笑得出来,程真非常佩服自己。
也可能笑得太早,董昕也许就是喜欢扮伟大的角色照顾这两母女,好让程功余生感激他。
“移民其实很简单,要不有才,要不有财,”程功说下去,“可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
程真不语,她怕话中露出讥讽之意,何必呢,她的损失决非口舌上占一点点便宜可以补偿。
要泄愤,除非用更大的报复。
程真看着程功纤细白皙的脖子,心想,如果控制不住,扑过去,用力扼,要多久才可使她断气?
想到这里,十分惊恐,又有呕吐的感觉。
不可以任由思流朝这方面飞去,太危险了。
程功身量比她高大,打斗起来,未必不是对手,最重要的是,程真非常自爱,世上没有人没有事可以令她陷自己于不义。
人家已经不爱她了,她更要爱自己。
想到这里,气渐渐消了。
此时她决定不再追究。
她愿意退出成全这个曾经一度叫她妈妈的女孩,由年轻力壮的她来侍候董则师吧。
想到这里,程真有点悲哀,她一生的爱与恨都是含糊的,她所有的激情都用在工作上了,其余一切,像是可有可无,终于,她进化成今日这样,变为一个没有血性的人。
程功并没有留意到程真思潮起伏。
她正用小铜壶为室内植物浇水。
程真平和地告诉她:“你该走了。”
她不想再对着她。
程功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门口停着董昕借给她或是送给她的平治吉普车,她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开销了。
程真尽量帮她:“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是。”程功如释重负。
“讲吧。”
“首先,我请你不要怪我。”
程真微微笑,“你这要求过分,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怎么事先就不准我怪你?”
“囡为,我相信我会伤害你。”
程真看着程功,笑意不减,“是吗,别高估自己,试试我,你未必得胜。”
“呵不,我情愿我输。”程功抢着说。
“那么,祝你得偿所愿,快把话说出来吧。”
程功坐她面前,低着头,思量如何开口,程真觉得她似陌生人,事到如今,还矫揉做作,似有无限不得意之处,好不讨厌。
程真想起她母亲一直不喜欢这女孩,还真有点预感,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在这个时候,程真又回忆到当年四处替程功找学校的情形。
“记得吗,”心又慈了,“那是一个下雨的早上,我们在圣马利书院门口排长龙轮候见校长。”
程功不住点头。
“一位教师出来维持秩序,发现了我是她大学同学,立刻给我眼色示意,我们悄悄脱离队伍,到后门打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