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与他走的是两条路,平时不相往来,可是她尊重他,他也不小觑她,彼此欣赏。
整个航程都索然无味,明明是好人,偏偏有这等遭遇,没意思。
下了飞机,本来预备直赴公寓卸下行李,一出关,只见人头涌涌,挤得水泄不通,一问,才知道台风过境,正悬挂三号风球。
糟糕,等车怕要三小时。
正皱眉头,忽然见到有人高举纸牌,上书程真小姐四个字。
程真松口气,好一个刘群,想得周到。
她迎上去,“我是程真。”
那人松口气,“程小姐,请随我来。”
他是一个穿深色制服的司机。
程真心中打一个突,报馆司机几时这样整齐了。
司机领她到一辆黑色大车面前。
程真抬起头来,“慢着,是谁派你来?”
司机十分意外,“程小姐,是孙毓川先生。”
程真一怔,手扶在车门上,过一会儿才说:“先送我到山顶医院。”
回头一看,轮候计程车的人龙弯弯曲曲,见首不见尾,却一辆空车也没有,这可要等到几时去?
程真抚额称幸,上车就走。
到了医院,她吩咐司机等她下来。
她蹬蹬蹬跑进医院大堂,一闻到消毒药水味道,忽然之间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电梯门一打开,迎面碰见刘群,四只手一把拉住。
“你怎么哭了?我们想来想去,就数你一张嘴最厉害,故把你请来游说百川为生命斗争,可是你看你,一副打败仗的样子。”
“百川有无买保险?”程真抹干眼泪。
“他哪里晓得有这种门路。”
“惨。”
“正是,平时一提到钱,就觉得庸俗不堪,烦琐可厌,口口声声不讲钱,这一下,正中资方下怀,许多人以为不讲钱就难能可贵,你倒开口看看,鬼同你讲那个,求仁得仁,现在好了,一个老婆三个孩子,怎么办!?”
“你别急。”
“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愁云惨雾,像一出惨情电影,可是还不能控诉这吃人社会,只能怪老赵没计算。”
到了病房门口,两人静下来。
程真深呼吸,换上一个微笑,推门进去。
她以为走错房间,两张病床上均躺着骨瘦如柴的病人,面孔好比骷髅。
她刚想退出,忽听得有人叫她:“程真,这边。”
她呆住了。
“老赵?”
他明明是个体重七十多公斤的大汉,短短个多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赵,是你?”
“程真,你怎么回来了?”他挣扎着。
程真按住他,可不就是他,英雄只怕病来磨,程真恻然,轻轻说:“我不大适应,我掛住大家,借一点点借口就跑回来。”
只听得赵百川道:“倒也好,刚好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这是什么话。”
“程真,你是爽快人,你看我,哪里还有得救,不必自欺欺人,越是治疗,越受折磨。”
“这又不对了,医生说治,就得治。”
“程真,我害怕。”
他掩住脸,双手簌簌发抖。
“百川,你听我说,百川——”
他忽然嚎叫起来,声音中充满悸惧,看护闻声进来,替他注射,一边把程真与刘群赶出病房。
程真颓然,“我明天再来。”
“我送你回去。”
“我有车。”
刘群一怔,“谁的车?”
程真不会瞒刘群,“孙毓川。”
刘群不语,看着天空,叹一口气,“程真,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看生命何等脆弱,能快乐且快乐。”
程真点点头。
她请司机驶到琴瑟路她娘家去。
与母亲寒暄几句讲好改天吃晚饭就走了。
在车里问司机:“这个台风,叫什么名字?”
司机答:“叫奥菲莉亚。”
程真一怔。
过些时又问:“刮得成吗?”
“已经远离本市直赴海南岛。”
程真松口气。
到了公寓司机说:“孙先生吩咐我明早九时来候。”
程真说:“不用了,我自己有办法,你替我向孙先生道谢。”
司机仍然笑吟吟,“孙先生吩咐我在这里等。”
程真忍不住问一句:“他人呢?”
司机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程真这才取过简单行李回熟悉的小公寓,宾至如归,推开窗,邻居搓麻将的声浪排山倒海而来。
她一看表,十一点半,大乐,探头出窗,大声叫:“过了十一点了,再不住声,要报警了!”
接着听到邻居喃喃咒骂声,到底收了牌局。
程真觉得无限亲切,取出新鲜床单铺好睡上去,室内十分清洁,想必是母亲定期着人来收拾。
分期付款买这幢公寓之际还没认识董昕。
那时年轻,真怕会在这个丫角终老,一到假期,连个说话人的都没有,慌忙地四处约会亲友,多委屈迁就她都肯……真傻。
现在只希望可以躲在这里一辈子。
程真淋浴更衣,累,但是睡不着。
刘群拨电话来,“我知道你还没睡。”
“想起老赵,心头上仿佛压着一块大石,”程真难过,“几时我们这些人不必身后萧条就是大跃进了。”
刘群说:“你不用,程真,董昕会好好对待你。”
“我与董昕已濒临分手。”
“他要面子,他是大男人作风,他一定会替你料理后事。”刘群看得很准。
程真啼笑皆非,“谢谢你,我自己也有能力。”
“老赵的孩子还小,而且还有三个,吃起来穿起来非同小可,差不多大小,又得齐齐缴付学费,这年头养孩子决非农业时代加双筷子那么简单。”
程真无话可说。
“我们此刻在进打捐募运动,你捐个十万八万吧。”
程真落下泪来。
“哭什么,你又不是拿不出来。”
“我明日交支票给你。”
“程真,好心有好报。”
“我不要酬劳,我只想像儿时那样无忧无虑睡一觉。”
董昕的电话跟着来了。
“刚才我已经打过,没人听,你还没到家。”
“谢谢你关心。”
“赵百川如何?”董昕问。
“你记得这个人?”
“记得,在我俩婚礼上,他大肆抨击政府,众亲友为之侧目,一家五口,占了半张桌子。”
“是,是他。”
“最大的孩子今年才十五六岁吧?”
“不错,刚要进大学,这才叫人难过。”
“你尽量帮他忙,我支持你。”
程真感激,“董昕,在这种事上头,你还是黑白分明。”
“好好休息,替我问候妈妈。”
程真或许会后悔结婚,但是她不会后悔嫁给董昕。
第二天一早她带着现金支票出门与刘群会合,才九点多,街上已经人挤人,肩摩肩,程真把手袋挂肩上,用手紧紧握着,习以为常,她知道她到家了。
昨日那辆车果然在门口等她,她上车,与司机打招呼。
在约定地方见到刘群,“来,我们去吃道地广东茶。”
嘈吵的茶楼,说话几乎听不清楚,可是谁在乎,程真迅速填饱肚子。
声浪分贝已达不健康程度,可是填充了程真空虚的心灵,她在这里长大,市内所有缺点都属理所当然。
她俩随即去探访赵氏。
赵太太双目如鸽蛋般肿,已无言语。
刘群对她说:“我陪你去把捐款存入户口。”
她们去了,程真与老赵单独相处。
程真把报上头条读给他听。
老赵情况比昨夜好得多,面露笑容,可是双目深陷,形容枯稿,已不是当日那个老赵。
“几时做手术?”
老赵要过一刻才答:“医生说不用了。”
程真立刻明白,握住老赵的手。
“我现在想开了,安静等待那一天来临,程真,他朝汝体也相同,不过,遗憾的是,看不到三个孩子结婚生子。”
程真毫不犹疑地说:“一定出人头地。”
“替我看着他们。”
“我会的。”
“程真,听说你特地回来看我。”
“我是闲人,不比他们,他们忙得死去活来。”
“我后悔没有抽多些时间出来陪伴家人。”
“用懊悔,将来在天国相聚,有更美好时日。”
“程真,我们会到天国去吗?”
“你肯定会,老赵,你是公认好人,我,我就差一点了,”程真颇有自知之明,“我太爱恶作剧。”
老赵居然被程真引得笑出来。
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这些年来,她以为她对死亡已经颇有认识,可是老同事要提早告辞,她还是一样伤心。
接着,老赵的三个孩子来了,最小那个还带着书包。
程真说:“我明日再来。”
“程真,不用了,你回去吧。”
“我陪你一个星期,不用讨价还价。”
刘群陪着程真到赵家与赵大太聊到生活细节,逐一商讨解决办法。
“把大儿送到加拿大来读书吧,”程真说,“我负责这三年开销,届时程功已毕业,她可来接棒,做司机管接送,还有,跑跑腿当当差。”
赵太太无言,只是落泪。
“你放心,他出了身,自然会照顾弟妹,日子会熬过去的,坚强点。”
忽然之间,话说不下去了,程真站起来,离开赵家,上车,看到座位一侧放着一大箱香槟。
她如获至宝,取过一瓶捧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