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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毕业后,志高还没听过这句话,她轻轻说:“你并不认识我。”

  他有点尴尬。

  “我们这种都会职业女性非常骄傲虚荣,自恃聪明能干,十分自私骄纵,太好胜太无情,不是好对象。”

  “你是例外。”

  才怪,邓志高心中这样说:她是其中表表者。

  她与他握手道别。

  在飞机场礼品店,志高看见柜里有刻了字样的石卵出售,她挑了两块送给子壮,一块刻着“想象”,另一块是“创作”。

  下了飞机,一眼看见公司的司机阿兴,心里才落实,噫,到家了。

  回到公司,子壮还没有到,她把石卵放在她桌子上。

  问秘书:“什么人找过我?”

  “全是公事,都打发掉了。”

  “没有私人电话?”

  “王先生昨天下午问我你去了什么地方出差。”

  “你怎么回答?”

  “我说是新加坡。”

  “答得很好。”

  连秘书都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静静退出。

  王乙新想肯定他不是眼花或是做噩梦。

  稍后,子壮推门进来,“回来啦。”

  志高抬头:“几时跳肚皮舞?”

  “下午六点。”

  可是子壮临时有事,志高一个人赴约。

  地点是健身室一角,师傅一看见她便皱眉。

  “噢不不不不,要解除束缚,脱下办公室衣服,松开头发,换上这套贴身衣。”

  志高把运动衣换上。

  “好多了。”

  师傅叫耶斯敏,茉莉花的意思,一条柳腰叫人羡慕,是块活招牌。她先教志高伸手踢腿。

  “啧啧啧!可怜,长年伏案工作,四肢都僵硬了。”已经有人这样说过。

  “来,照着我做。”

  不到片刻,志高已经浑身出汗,关节酸痛,可是她想学臀部款摆的动作。

  师傅说:“你先练好基本功。”

  没想到肚皮舞也同少林武术一样,先站稳马步。

  一小时后筋疲力尽回家,可是手脚灵活得多。淋浴后她倒在床上。

  电话铃响,她拿起听筒。

  “志高,我回来了。”

  “你好,”志高已经把对白练习多次,熟练地问候:“旅途还愉快吗?”

  王乙新开门见山,“原来我俩住在同一间酒店。”

  “可不是,真巧。”

  “志高,你骂我呀。”

  “我从来不骂人,很多人不能接受批评,认为是挨了骂,这是误会。”

  “这么说,我们之间已经失救。”

  “当然如此,不然,你以为还有别的选择?”

  “志高,为什么不跟我出差?”

  “一切都是我的错,交代清楚了,心安理得。”

  “志高,我对不起你。”

  志高不出声,彼此彼此,你虞我诈。

  “志高,我们还是朋友吧?”

  “我不认为我可以同一个出卖我的人做朋友,我们到此为止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

  “是。”志高的语气居然有点不愉快。

  他忽然哽咽,志高对他的婆妈有点诧异,轻轻放下电话。

  她伏在床上熟睡,心理医生告诉过她,特别爱睡的人,也许下意识在逃避什么。

  醒来之后,有点惆怅,几年来习惯身边有个人,互相照应,有事征询一下意见,生病有人斟杯水,现在这人走了。

  当然,要马上找个替身也不难,那冯国臻的水准有过之无不及,可是,刚弃了鸡肋,总不能又找一盘骨头。

  志高用手掩住脸,又得从头开始了: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去,怪不得某些男性索性到欢场去消遣,省下许多繁文缛节。

  第二天清晨,她更衣上班。

  子壮到十一点才回来,“我陪维樱看医生,小小一个人,忽然发烧到一百零三度,吓坏人,差一点心从口腔跳出来。”

  志高叹口气,“他们真有办法折磨母亲,蚕食所有时间。”

  子壮坐下来,打开公事包,“咦,这是什么,唷,这是维平的功课,怎么会在这里,”跳起来,“阿兴,阿兴,替我送到华英小学四年乙级课室去。”

  志高轻轻斥责:“疯婆子。”

  子壮不怒反笑,“你说得好。”

  “两位公子功课很好吧。”

  “嘿!”语气十分惆怅。

  “喂,子壮,你可是年年九科优的高材生啊。”

  “这叫做一代不如一代。”

  志高大吃一惊,“逼他们努力学习呀。”

  子壮答:“尽了力,任得他们自由发展。”

  “谁尽了力,你?”

  “我们少年时考试年年第一,完全自发自觉,不是因为家长威逼利诱,每日放学,取出功课,逐样做妥,家中只得一张饭桌,时时要让位,做到深夜,清晨又起来苦读,在电车上还拿着笔记簿。”

  “真笨,”志高忽然微笑,“都为着什么呢?”

  “我们有着强烈的是非观念,总想向上。”

  “会不会是对小孩要求过苛?”

  “我最怕看到他俩卷子上有丙字,感觉像被陌生人掴了两巴掌。”

  “是,的确不能接受。”

  正在诉心声,人客来了,她俩抖擞精神,换上另一副面孔见客。

  变脸次数多了,志高怕造成人格分裂。

  开完会,志高走到工作间,与工程师研究细节,秘书进来说:“邓小组,一位铃木先生找你。”

  志高抬起头,“人,还是电话?”

  “电话。”

  志高想了一想,内心挣扎一会儿,终于说:“说我出差去了。”只得这个答案罢了。

  秘书乖巧地点头出去。

  志高回过神来,继续做事。

  他们在设计一种自动摇晃的小床,受哭声感应,会轻轻对婴儿说:“宝宝,妈妈在这里。”

  同事走进来,“这只橡皮鸭子会变颜色,洗澡水温度太高,会转红色,你们看怎样?”

  一直忙到傍晚。

  子壮说:“明天是孩子日,同事们会带子女来上班,了解一下他们父母工作的性质情况。”

  志高抱怨:“你也太洋化了,把外国人那套全搬来用,当心消化不良。”

  “我会叫他们远离你。”

  “我像那么不近人情吗?”

  她先伸手把两座私人电脑锁上。

  “志高,可是有事发生了?”

  “什么事?”志高不想承认。

  “问你呀。”

  “你放心,我挺得过去。”

  “乙新都告诉我了。”

  志高微笑,“他有没有说那穿豹纹小背心裙的美人是谁?”

  “你若原谅他,他愿意改过自新。”

  志高不出声。

  子壮叹口气,“我同你何来时间精神再去发掘新人。”

  “子壮,你真传统,难怪可以做个好母亲,别管闲事,快回去照顾幼婴。”志高说。

  “啊,对,我走了。”子壮答。

  秘书走近,“铃木先生说问候你。”

  志高双臂抱在胸前,不出声。

  她倒是不怕他会找上门来,他们哪会有这个空,这个不行,立刻找别人,都一样,他们只恋不爱。

  下班,她走到附近的独身酒吧去。

  叫一杯黑啤酒,酒保与她搭讪:“第一次来?”

  一看就知道。

  “你太紧张了,双肩绷紧。”

  每个人都那么说。

  “寂寞,想找伴?”酒保继续发问。

  忽然之间,有人这样说:“森姆,别打扰客人。”

  酒保噤声。

  有人坐过来:“我请你喝一杯。”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修饰得十分整齐,漆黑发亮的头发,浅褐色皮肤,宽厚肩膀。

  “我叫司徒,这间酒吧是我的小生意。”

  志高好奇地问:“你到什么地方晒得那么漂亮,地中海、南太平洋?”

  他耸耸肩:“健身院,我们男人又不能搽粉。”

  志高笑起来。

  “人客还未到齐,来,我奏一曲给你听,想听什么歌?”

  志高遗憾:“我心中没有一首特别的歌。”

  “我给你一首:《我会记得你》。”

  “好极了。”

  他走到钢琴前边去,自弹自唱,琴艺歌声都不怎么样,可是却有缠绵之意。

  酒保又说:“可爱的年轻人。”

  志高点点头。

  “对你有意思呢,快把握机会,你不是到我们这里来净饮的吧。”

  当然不是。

  志高忽然找到不想回到乙新身边去的理由:他的肌肉像豆腐,脖子与前臂晒黑了,胸膛却灰白色,平日用名贵西装遮丑,那个穿豹纹衣的美女很快会吓一跳。

  但是,志高却没有勇气继续在酒吧坐下去,她悄悄离去,呵,理智始终主宰一切。

  无论男女,若惯性到这种地方来寻找慰藉,都会变得烂挞挞,往后,就没有路了。

  她只有回家去。

  希望铃木会笑着走出来,“不是说出差去了?”

  但是四边都不见有人。

  这样矛盾,当然不会开心,志高开门进公寓。

  她独自喝酒,忽然像是听见门铃声,拉开门,空无一人,听错了。

  志高沮丧,真没想到她那样在乎异性慰藉,真没出息!她知道有几个阿姨辈终身不嫁,也从来没有男朋友,日子照样过得很好,从不诉苦,多么难得。

  旧女性忍耐的美德无人能及。

  志高捧着酒瓶睡着。

  幸亏无论如何第二天都要上班。

  醒来连她自己都嗅到难闻气味,立刻漱口淋浴。

  在收音机里听见“今日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星期六”,惨,无处可去。

  连忙拨电话找子壮:“星期天有什么好节目?”

  “别来缠住我们,快快自己找个新男朋友。”

  “喂!做人要讲点义气。”

  “我们一家打算睡懒觉,别来骚扰,早警告过你,一个人届时要组织家庭,否则公余连个说话对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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