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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好奇心大炽,我太想知道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了。

  我希望他真的会进来。

  小燕仿佛知道我想什么,她说:“是他,那辆跑车的引擎声我都认得出来。”

  没有一会儿,门外有声音传了进来。

  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说:“你何必出来呢?一会儿又着凉了。”

  “你真该打个电报来!”四姊说。

  那男人出现在门外的时候,我几乎停止呼吸几秒钟。我顿时明白了。是的,惟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四姊做他的情妇,可恶的是,上帝竟这么不公平,这么厚待了这个男人!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漂亮得简直不成话,所谓“英俊”两字、用在他身上,简直无懈可击,两鬓早白,仿佛染成的。

  脸上只有额角有皱纹,白衬衫,黑西装,黑呢大衣。一身衣服贴在他身上,舒服顺眼之至。他轻轻的举止,几个动作,便充分的使我明白“从头看落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这样的外表,如果再有学问修养,简直如虎添翼。

  我呆得忘了妒忌。

  是的,他配得上四姊。

  我忽然不怪四姊抹了,正像小燕一样,我把这事当作一件极普通的事看待。

  那男人见到了我们,和蔼的点头。

  四姊介绍,“这是黄先生。小燕是见过的,这是宋家明,家明与你念同科呢。”她看着黄说。

  她那种眼光,是我从前未曾见过的,一种形容不出的目光,一种我们无法进人了解的境界。忽然我心又酸了。得一红颜知己若此,夫复何憾?这该死的男人,这幸运的男人。

  “最近你做什么?”他问四婶道。

  “画仕女图。”她笑,“学了一辈子的梅兰菊竹,现在总算出头了。”

  黄向我们笑笑,他脱了外衣,坐了下来。

  我与小燕起来告辞,他苦留我们,小燕答应再坐半小时,可是我与她坐到另一角去。

  我凝视着窗外。

  小燕说:“他真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难得的是那种风度。

  “与四姊真配,可是他不能与四姊结婚。”

  天下没有“不能”的事,他之所谓不能,就是不愿意,他爱她,可是没愿意到为她离婚的程度。因此算来,他爱她实在太少了。

  我转头看他们,他们正在低声说话,没有握手,没有搭肩,可是两个人隔得再远,也还是有一种融合的感觉。我叹一口气。

  长久的等待,就是等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女人只为了等他而过日子?

  他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来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会认出他车子的声音而奔出去开门,太幸运了,这算什么呢?虽然是她愿意的。

  我叹了一口气,坚持要告辞。

  小燕与我出来了,我送了小燕回去,叫的是计程车。黄要送我,我不肯,四姊知道我的脾气,她没有坚持。

  我们看见黄那辆名贵跑车停在门口,车身有三分一是玻璃造的。

  小燕问我:“你觉得四姊快乐吗?”

  “她有她快乐的时候。”我答。

  “什么时候?”她问。

  “现在。”

  “现在?现在她猜疑他不知道几时又走,她怎么快乐得起来?”小燕问。

  我呆呆的看着小燕,“那么她几时高兴?”

  小燕道:“没有快乐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快乐的时候。”

  “那么她干么不离开他?”我问。

  “他那样的男人?”小燕笑,“你见过几个他那样的人?那是真正的男人。”

  “你也喜欢他?”

  “我可没有这资格,我也没有这么伟大,一辈子过这种生活。”小燕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只想过平凡的一辈子。”她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的看她一眼,“当你一脚踏进法学院的第一日,平凡已离你而去。”

  “可是法学院里有一半是女学生!”

  她不服气。

  “女人根本只有两种:平凡的与不平凡的。两者数目相等。”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待我到四十岁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像他。我也许会在一家小大学教书、头发又白又脱,披一套旧西装……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男人可以那么漂亮。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没有几个女人像四姊,他们看上去漂亮,也许因为他们没有结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们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们是浪漫的。人生苦短,正应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门口跟我说:“你今天很不高兴。”

  “开头是,现在不了,现在很平静、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兴,她欲言犹止,我们俩呆呆站在门口。

  我看着她扁扁的脸,在夜里她的脸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软了下来,我看着她很久。

  我说:“下个星期……有空吗?”

  她很紧张,“有!”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坦诚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动,当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对我这么好,对别人也是很坏的,当时我只觉得她极之可爱。

  我说:“下星期六,七点钟,我来找你。”

  “是。七点钟。”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答应着。

  我说:“我——不大会说话,你不要见怪。”

  她微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转头回宿舍。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简直累得要死,脱了衣服。也没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来.这一次没有胃痛吐血,半夜我发了一身风疹。

  我尽量忍着不抓,可是看着身上一团团,一块块,我忍不住恶心,我头都大了。我大声叫着,挥着拳,不是为了风疹,而是为了太多奇怪的事,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没有睡,第二天就红肿着脸叫了计程车到医院去。

  到医院不必挂号。

  医生说:“怎么又是你?”

  我说:“我离不了这里,我爱上了这里。”

  “你怎么了?吃错了食物?药?吹了风?采了花?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痒不痒?”

  “废话!”

  “不能打针,给你药吃。”医生说。

  我说:“看,你们英国医生到底懂不懂打针?从来没有见你们打过针——”

  “请不要侮辱你的医生。”他说,“吃这个药。一天两次,吃了睡觉。”

  “我没有空睡觉,我的工作堆积如山,我三个月前欠下的功课还没赶出来。”

  “听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么也不用干了!”医生说,“你别想太多。想太多了,会发风疹。”

  我在医院里服了药,叫车回家,照着镜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会发这个,哪里来的逻辑,外国人最最好笑,他们的养生之道是什么也不烦恼,结果搞成现在这样、那个财政部长结果还是在报上道了歉才罢,又去信中国道歉。看样子就快丢职了。

  我在数我回家的日子,还远呢。

  一个人躺在床上,猪头似的躺着。不是你我他的错,是社会的错。我哈哈的笑了起来。那药不错,我睡熟了,一件功课也没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会及格的,但是要拿个优就难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电话,老实说,我还真高兴听到她的声音。

  我说:“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说,“多愁多病身。”

  “你是几时开始看《红楼梦》的?”我问。

  “自从你告诉四姊说:很多人连《红楼梦》也不看的时候。”

  “我是说笑的。”

  “你从来不笑,”她说,“我看得出来。”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说,“我到医院,每次他们问我;直系亲人是谁?我总是想哭,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在这里。”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问,“什么病?”

  “性病。”

  “你不会生性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会生性病,也不会生肺病、我只懂得发风疹与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说。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点没有?说得怪可怜的。”

  “好一点,可是我的手表又坏了,要拿去修。”我说。

  “我的天!”她在那边大笑,“你有没有不坏的东西?”

  “同学也这么问我。”我说,“什么都坏了,连手表在内。真痛苦。”

  “首相辞职了。”她说,“你听见没有?中午时分宣布的。”

  “每个人都辞职,我可不可以辞职?”我问。

  “不可以,你总要读完的。”她说。。

  我叹一口气。

  “你知道吗?”她说,“黄先生这次来,是为他女儿订婚来的,女儿订婚了,但是他妻子没有来主持仪式。”

  “应该夫妻双来的。”我说,“这才有气派。女儿毕业,双双来观礼,女儿订婚,双双观礼,女儿泡洋人,双双观礼,女儿鼻子上长了个疮,双双观礼。”

  “你也太难了,”小燕说,“人家还请你去观礼。”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这女孩子不是现在这黄先生的太太养的,所以她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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