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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指著她:“我们的要求不是及格,而是第一,除了第一,第二都不是一回事。”

  “奇怪,上次见你,你还很颓废,要罢读罢考,怎么一下子不见,换了个人似的?”她微笑的看著我。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不能说,那只是为了四姊的一句话,因为四姊说,她要我好好的念书。

  她说:“那也不必脸红,人的情绪当然有高潮低落,能够集中精神念书是最最幸福的事。”

  我不响,低头玩弄一支铅笔。

  “黄走了。”她说,她是忽然这样说的。

  我一时没会意过来,“什么?”我问。

  “你记性真坏,你记得四姊没有?”她问,“四姊的男朋友,他在屋子里等了一个月,走了也没有找到四姊。”

  “哦?”我问,“他一点踪迹也找不到?”

  小燕说:“不是,他晓得四姊没有离开这城,只是她不愿意回去,他也没有必要苦苦的去求她,过了一个月,可知她不是冲动,黄说他们两人已经过了追求恳求的阶段了,没有做戏的必要,放戏又做给谁看呢?所以他回去了,那层房子的钥匙他自己留了一条,另外一条在我身边,可是我没有见过四姊。”

  我问:“他是不是很想念四姊?”

  “我看没有,他不是一个七情上面的人,而且他一年也见不到四姊多少天,他在香港还有他的家,他是一个大忙人,生意又多又烦,能够为四姊牺牲这一个月,在那间屋子里等她回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他说,那屋子是送给四姊的,她不要搬走,只要她一句话,他决不去打扰她。”

  我冷笑,“果然是很大方的样子,可是真爱一个人的时候,是大方不起来的,这点他不明白吧?”

  “中年人……人到中年百事哀,最哀的是感情麻木,还笑我们年轻一辈浮躁冲动。”我说。

  “可是男人如果像一条软皮蛇……那又该多恐怖,我不喜欢男人那样。”小燕说。

  “做男人也不好做,这又不是,那又不是。”我说。

  “做人根本就难,没男女之分。”小燕说。

  我笑,“听这口气,完全跟四姊一样。”

  “你又没跟四姊说过几句话,你怎么晓得?”她问。

  我不响。

  “你仍然爱慕她?”小燕问。

  “永远。”我淡淡的说。

  “你有没有告诉她?”小燕问。

  “我爱她,与她何干?我为什么要告诉她?没有这个必要。我还是玩石掷铅笔。”

  “这是什么论调?”小燕说,“不过现在她失了踪,多说也没有用呀,爱一个人,应该告诉她。”

  “告诉她有什么用?她若是明白,你不说她也感觉得到,这年头,谁是傻子?你说!”我的语气并不好。

  可是小燕没有生气,她说:“但是我把事情说明白了之后,我没有后悔了,我尽了我的力。”

  我说:“爱情不是竞跑,不是考试,尽了力也没有用。”

  “我不管,咱们两个人的观点不一样,你太消极了。”

  我微笑,“你要积极?”

  “当然!”她自床上跳起来,“只要你不厌憎我,我就有希望,我不会放弃,我有把握,我会追求到你,家明。”

  我很是难过。“小燕,有那么多的男人喜欢你,你何必一定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已经有心目中的人了。”

  她笑,“听你的对白,国语片似的,我不理,这是公平竞争的,直到你结婚为止。”

  “你决定了?”我问。

  “决定了。”

  “隔了三个月你就后悔了。”我说。

  “不会,跟你一样,我不后悔。”小燕道。

  “你一直是这么固执?”我问。

  “不固执的人读不好法律,必需要意志力强。”她说。

  我说:“好的,可是……我不值得你这么等我……”

  她笑,“我认为值得就可以了,而且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你而死,你放心,我爱你,可是我更爱自己,我正是为了爱自己而爱你,因为我见到你快乐,我想永远得到这种快乐。如果我见到一个比你更好的男人,我就不会再来了。”

  我呆了。

  她笑,“这是我们法科学生的爱情,不是梵高式的,你以为我会把耳朵割给你?废话。”

  “这不算爱!”我说。

  小燕说:“爱是牺牲,可是也有个限度,四姊够不够伟大?终久也有个限度,我举个例子,如果梁山伯死了,祝英台不去投坟,就没有意思。我看了《红楼梦》,觉得林黛玉最无辜,笨得要死。可是丹麦童话那个人鱼公主,那又不同,她是真的不盼望任何东西,把命赔了上去,心平气和,又变为泡沫,多么美丽,林黛玉天天哭,夜夜哭,什么意思?什么价值都哭光了。”

  “这叫‘小燕论爱情’。我告诉你,有三个题目是不能提的,提了会叫人骂死,一是宗教,二是政治,三是红楼梦,不得乱批评,乱说,否则引起人家反感就不好,明白没有?”

  小燕对我笑笑,说:“我要走了,除非你留我过夜。”

  “你不是那种人。”我说,“我不敢留你。”

  “不,你是柳下惠,我告诉你,我不是淑女,可是有时候某些男人把手搭在我肩上,我还发抖,对你,我是没有反感的,我愿意这么做。”

  我看著她,我握著她的手,我说:“我尊重你。”

  “如果换了是四姊,你会怎么做?”

  “我?我连手都不会握她。”我坦白的说。

  “你爱人是一回事,找情人又是另外一件事,对不对?你把爱与欲分开了。”

  “不,我没有欲念,有时候我想有一个女子在我怀中,那不过是为了一种安全感,决不是为了想跟她睡觉,我是一个怪人。”我老实的说。

  “我爱你,家明。”

  “谢谢你。”

  “我回去了,”她说,“不要送我。”

  “小燕——”

  她用手臂缓缓的环著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胸上,我按住她厚厚的黑发,吻了她一下。

  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好女孩子。

  “你有空,打个电话给我!一星期一次也好!一个月也好!”

  “小燕,不要这样,我不敢当。”

  她笑。她的笑有点落寞的味道。

  啊,天下这么多寂寞的人是哪来的?哪里来的?

  我说:“小燕,你可要回去了。”

  她转头走了。我开著门看她走出去。

  夫上了门。我知道黄已经走了,他走了,没有等四姊。四姊在等什么?日子总是要打发的,她现在没有任何希望的生活,可以过多久?

  她可不可以爱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爱小燕,一共才四个人,弄得一塌胡涂。

  我想我惟一的逃避是毕了业回家,皆大欢喜。

  可是四姊呢?我并不为小燕担心,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空闲,而且她说得清清楚楚,遇见更好的,她就走了,这态度是公道的,他妈的人往高处,水往低流,小燕不亏是一个念法律的人,她说得对。

  可是四姊呢,她又是怎么的态度?假如她遇到一个男人,比黄好的,她又会怎么样?她会不会马上结婚?会不会即刻忘了黄,会不会只是因为她没有遇到一个更好的?而我呢?我跟住四姊,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我所见过最好的女子,如此而已,会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不会了吧?即使有更好的,我的反应如何?

  爱不是推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故此我停止不想,这都是小燕引起来的。

  我有点满足感,至少有女孩子喜欢我,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我那一夜睡得很好。

  四姊最近没有交际应酬,也不上街,我很想去看一场电影,问她,她说情愿看电视,我说一直闷在家中不妥当,也该出去吸吸新鲜空气。她勉强答应了,可是不起劲。

  她说:“跟你出去不好。”

  我马上问:“是,我配不上你,像个小瘪三一般的跟在你身后,替你提鞋子,拿大衣都不配,是不是?”

  “你也太多心了,我怕跟你出去,人家会说:咦,怎么这老太太跟孙子出来看戏,这么好的兴趣?”

  我笑,“你很在乎别人说什么?”

  “当然在乎。每个人说的话我都在乎,我不会故作大方,我最怕人家说我坏话,有些人一直说不怕不怕,就是因为太怕了,所以说不怕,如果真不怕,那也不会提了。人就是这样的。”

  “喂,你到底去不去看电影呀?”

  “去。是什么片子?”

  “很好的电影。”我说。

  我很清楚她有多久没看电影了,她一个人不会出去,黄又不大来,她多久没出去走走了;对她来说,真是不公平的一件事。

  我们去看了场电影。是说一个疯人院里的正常人故事,她说是好电影,我也说是好电影,她说其实我们多多少少都有点疯。我说人不疯是活不了很久的,看那程度如何。

  我们说著走著笑著。走进唐人街里,我把她很当然的拉进一家馆子,我们叫了一桌子吃的,什么都有。中式牛柳,炒芙蓉,粥,面,饭,乱七八糟,我们说定了还要去看电影,至少应该去看一场舞台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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