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姆士还是你的,他永远是你的。”我说。
“是的,本质上他是我的,”她仍然用那种平静的声音说:“坐在握对面,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睡王子。”她温和而体贴的说,她爱他。
我诧异于她的幽默感,笑了。
“他并不想与我结婚,”她嘘出一口气,“坦白说:我现在也有点怀疑,我是否一定要嫁给他。但怀疑归怀疑,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岂不是好,很多时候,因为没有选择的缘故,人们往往走对了路。”我说:“关于我与占姆士,不知你听到多少,很多时谣言是夸大的。”
“你很仁慈。”她说:“男人为了巩固他们的地位,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你仿佛很了解男人。”她有点羡慕的意思。
我微笑,“是的,男人……我见过很多的男人。”苍白得很。
“……占姆士,他是一个好男人?”她忽然问。
“他是一个安琪儿,你可以相信他,将来你们有莫大的幸福。”
爱德华说:“十分钟到了。”
我说:“比亚翠斯,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们,后天我在人群中参观你们的婚礼,然后就回家了。”
她大眼睛闪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这个女孩子。她简直象条小狗般温驯,谁也不忍心伤害她,这朵温室里的花,姿色出众,注定可以芬芳到老——他是特为占姆士培养的。
我叹口气,掠掠头发,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爱德华,谢谢你。”我说:“时间不早了。”
比亚翠斯淡色的眼睛仍然对准了我,使我觉得不自在,我避开她那种审判似的天真目光。
我转头跟B三说:“我们走吧。”
我缓缓走出公园门口。
到了铁栅边,又怀疑刚才一切不太象真的,于是回身看,她与爱德华仍然站在那里。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穿着一件长的斗篷,在雾中别有风致。
我终于走了。
归途中经过超级市场,我平静地买了果汁牛奶,B三跟在我身后付帐。
见过比亚翠斯,心中较为舒坦。虽败犹荣,这一仗败了也不相干,她是一个傻气未脱的女孩子,待她成长之后,应该早忘了这段不愉快的往事。
回旅馆我洗了头,用大毛巾包着头。
B三说:“有一位高尔基先生求见。”
“请他进来。”我说。
高尔基冲进来,抱着一大包东西,他怪叫:“太妙了,太妙了。”
“请你控制自己,老高。”我瞪着他。
“你与她为什么不多说话?”他问:“我还开了录音机呢。”
“什么?”我呆住,“你在场?我们一行数人都没有发觉呢。”
“嘿,”高尔基眉飞色舞,“我会叫你们发觉?这也太小觑我了,我是鸡鸣狗盗辈的佼佼者,看我拍的照片。”
他打开大包小包,取出一大叠照片,有些放至台面大小。照片中的人物正是我、比亚翠斯与爱德华。
“什么,都已经冲出来了?”我惊道。
“可不是,”他兴奋地说:“宝琳,这下子我可以一举成名了。”
“利欲熏心。”我骂:“没有人相信你,”我说:“照片可以伪造。”
“我有底片为证,这一批照片可以为我俩带来财富,宝琳,配上你写的自白书,真的,”他搓着双手,“我们合作好不好?你考虑考虑。”
“我才不会跟着你疯呢。”
“有图欠文,宝琳,你仔细想想,多么可惜。”
我用毛巾擦干头发。
“你看这一张,比亚翠斯眼中尽是绝望的神色,还有这张,把你拍得多美。宝琳,你会得到全世界的同情。”
我说:“你可以离去了。”
“宝琳——”高尔基双眼中尽是狡猾。
我说:“你‘事业’已经到达巅峰了,夫复何求,快走吧。”我瞪着高尔基。
高尔基放下照片,看牢我问:“宝琳,你真的爱他?”
我不答。
“他不是噎嗝可爱的人呀,又不漂亮,两只眼睛斗在一起,一双招风耳,你是如何爱上他的?”
我不悦:“不许这样说他。”
他静默了。
我扭开了电视,新闻片正在播映占姆士与比亚翠斯婚礼彩排的经过,我闲闲的说:“这两个人都不上照。”
高尔基话不对题的说:“从来没人这样爱过我。”他呢喃着自言自语。
我抢白他,“因为你也送来没有爱过人。”
他不响,再坐一会儿,站起身拉开门走。
我心中象是要炸开来似,再也控制不住,我想推开窗户,对准街道大声尖呼,把我的怨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想大哭,哭至眼睛都睁不开来,哭至精神崩溃,到医院去渡过一生,但这么理想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永远得不到杀身成仁的机会。
我抽了一夜的烟,不能入睡,在套房中踱来踱去,我无法将自己的一颗心再纳入胸腔,它早已跳了出来,真恐怖,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肉心,悬在天花板下,突突跳动滴血,在作垂死挣扎,吊着它的线,叫做占姆士。
如果我再不眠不休,不需要很久,我就会发疯了,我已经看到各式各样的幻象,包括自己的心。自从在维多利亚号被占姆士接走,我整整瘦了一个圈,还不止。回到香港,我要大吃,如果吃得下,我要吃死为止,再也不想节食维持身材苗条。
天亮了,我苦笑,按熄烟头。
我推开窗门——就是这条路,届时新郎、新娘及所有皇室成员乘坐的九辆马车,六个步兵团及一队骑警队将沿此路过,浩浩荡荡向教堂出发。
(王子将与邻国的公主结婚, 人鱼公主彻夜不眠,她的五个姐姐游泳前来,跟她说:“我们用长发与女巫换来这把匕首,快,快把王子刺杀,回到海中过永生的日子,否则到了第二天,你就会化为蔷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呆呆的站在窗前。
我筋疲力倦,倒在长沙发上,闭上眼睛,头晕,昏昏沉沉的跌进一个漩涡似的,一直转下无底洞,我睡着了,梦中不住落泪,哭成一条河。
“宝琳,宝琳。”有人叫我。
我却不愿走出梦境,只有在梦境中,我可以休息。
“宝琳,醒一醒。”
我睁开眼睛。
伏在我身边的是占姆士,一头栗色头发已经被汗浸湿,他的声音非常呜咽,象是赶回来奔大人丧的孩子,我倒希望我已经可以死了。
“占姆士,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他的脸埋在我手中。
我实在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落下来。
他也不出声,只是握紧了我的手,我们相对哭了良久,象两个无助的小孩子,在森林中迷了路,除了导向吃人女巫的小径,没有第二条出口。
我叹口气说:“在从前的童话中,女孩子只要遇见王子,一切都能起死回生,怎么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呢?”
他更抬不起头来。
我挣扎着自沙发中坐起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他点点头。
我把他紧紧拥在怀里,“占姆士,占姆士。”他终于要离我而去了,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到。
面临最后关头,我却还震傈,天色都黯下来,浑身打战,我觉得这一刹象世界末日。
渐渐我镇静下来,我跟他说:“占姆士,谢谢你来看我。”
他不能再控制自己,“我不想回去,宝琳,我不想回去了。”
“你一定要回去,我不能救你,占姆士,你这个包袱太重,我背不起。”
他站起来,我与他再拥抱,“占姆士,我们来生再见。”
他一头一额是汗,站着看牢我良久,然后说:“我走了,宝琳。”这真正是最后一次。
“你自己多多保重。”
“我走了以后,你还是你,宝琳,我则不会再一样了。”
“这句话我也想说哩。”我抬起头凝视他,“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马宝琳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只袋表,他说:“宝琳,我曾说过,我给你的纪念品,不要还给我。”
我强笑,“袋表象一颗心,”我说:“滴答滴答的跳动。”我接过表,放进衬衫口袋,贴近我的心。
“当你回到南中国,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吃荔枝果的时候,我还在苍白的天空下剪彩握手。”他茫然的说。
“当你一家欢聚的时候,我会在公寓独自喝威士忌加冰。”
“你总会比我俩快乐。”他说。
“我很怀疑,占姆士,你不必为这一点不甘心,我不会比你俩更不快乐的。”
他吻我的手。
“我们都瘦了,但愿这件事象梦一般快快过去。”
他垂着头。大家纵有千言万语,都出不了口。
“你走吧。”我说。
“再见。”
我知道永远不再才是真的。
他离去。
我回房再点着香烟,深深吸一口,呼出去,看看渺渺轻烟,我笑了。我们只有两个显著的表情,若不是哭,便是笑。
我此刻的表情简直苦笑难分。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贴着冰凉的桌面。
不知多久,高尔基回来了,他坐在我对面,还要游说我,但他的声音有一股异样的温柔,他悄悄说:“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