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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里,她是正牌客人,有资格放肆。

  两年来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为营担心旁人怎么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觉得是在接受施舍。

  李平看见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悄悄地走进客厅,抬头张望一会儿,不见人瞟它,又掉转身走出去。

  这个下午,李平什么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实说,她从来没试过坐在一张椅子上这么久不必动。

  她眯起眼睛。

  猫又回来了。这次犹疑一刻,轻轻跳上李平的膝头,蹲在那里不动。

  夏彭年问:“喜欢这里?”自觉声音有点紧张,怕李平听出来。

  李平点点头。

  夏宅的层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许多。

  “上次匆匆离开本市,是陪家父到纽约动心脏手术。”夏彭年说。

  他一直怀着歉意。

  “后来老霍同我说,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声。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转过头,看着长窗外婆婆的树影。

  “下次来接你,恐怕会挨揍?”夏笑问。

  李平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帮着王羡明,“他不是那样的人,或许他没有受过高深教育,但他也讲道理,他是个好人。”

  夏彭年立时作出反应:“当然,我绝对肯定他是好人。”

  心里有点酸,这个无名的幸运人,竟获得如此标致的女郎衷心为他辩护。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异性会为他这么做,可见财势不一定万能,他不禁暗暗叹口气。

  “来,我们吃饭吧。”

  李平随他到饭厅坐下,杯盏清一色瓷,两菜一汤,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声,是黄鱼参羹,清炒塌棵菜及红纹牛肉,家常而久违的菜式使李平失神,连忙抓起筷,夹一块带筋的牛肉送进嘴里。

  她差些没唔一声表示激赏,随即领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体力劳动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单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爱上她,夏彭年厌恶长期节食的都会时髦女性,不肯运动,四肢不勤,只得扣着吃,往往四只虾仁两片菜叶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头晕身热,还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着欣赏李平,觉得乐趣无穷。

  李平看到女仆捧上水果盘子,不禁失声:“哎呀吃不下了。”

  “那么听音乐。”

  他又带她到书房,无形中参观了半间屋子。

  书房极其宽敞,屋顶镶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头,问:“晚上岂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没有回答。

  她听到悠扬的音乐,女歌手苦细游丝,温柔靡丽地唱:冬日吹来一阵春风,拂动心底一片死水,你为我留下一篇春的诗,尽在不言中,可是命运偏好捉弄……

  李平侧着耳朵,微笑说:“邓丽君。”

  夏彭年说:“我一直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美妙的声线。”

  “你不觉得歌词过时嘛?”李平意外。

  “喜欢听就不觉老套。”

  “你怎么会喜欢国语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

  “念大学的时候,同学全体拥有时代曲录音带,在异乡听得多,刻骨铭心。”

  “真没想到。”李平喜悦的说。

  夏彭年也有点讶异,他竟与李平谈起时代曲来,本来他还担心同她没有说话题材。

  “你觉得西洋热门音乐如何?”他问。

  “我喜欢一个叫皮礼士利的人。”

  “什么!”

  “虽然他已故世长久,但每次听他唱歌,总觉得脚痒痒,想闻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们高兴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见,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惊,“李平,你懂得音乐。”

  第四章

  “在内地,我一星期学两次小提琴。”李平腼腆的告诉他。

  夏彭年忍不住说:“太好了,几时我们合奏一曲。”

  李平睁大眼,“你也弹琴?”

  “不过程度很差。”

  “你玩什么?”

  “你呢,你先说,梁祝?”

  “梁祝固然悦耳,惜全无西乐味道,用梵哑铃演绎中国小调,虽说灵巧,本义全失。”

  夏彭年呆呆的看着她。

  李平问:“你的琴呢?”

  她的生命力恢复了,在书房中央转一个圈,佻皮地打量环境,“不过我也肯定生疏得不像话了。”

  夏彭年小心翼翼,控制着情绪说:“琴不在这里,改天我带过来.让你练习。”

  李平有点无奈,有点唏嘘,“哪里腾得出时间。”

  夏彭年说:“事在人为。”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于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

  “可以借用电话吗。”

  “你在这里打好了,我到客厅等你。”

  李平犹疑地看着玻璃屋顶,“不会漏水?”

  夏彭年微笑,“绝不,我盖的房子,我保证。”他退出去。

  李平独自在书房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电话。

  她打到幼稚园去找卓敏。

  “下课没有?”

  “有什么事,小姐。”

  “我来接你,有事同你商量。”

  “好,我等你。”

  李平挂上电话,走出客厅。

  夏彭年已经准备好,“请问到什么地方去?”

  “去找朋友。”李平说出地址。

  夏彭年有点为难,他完全不认识那些路名,只得冒险闯一闯。

  他问李平,“你明天能否出来?”

  李平飞快的答:“我可以。”

  夏彭年见她回答那么快,天真而率直,丝毫不耍手段,异样感动。

  “明天,我们去跳舞,你会跳舞吗?”

  李平点点头,“吉他巴与华尔兹都会。”

  “太好了!”

  走到门口,邻居洋童正在踢球,一脚把球飞到李平身边,李平就势拾起。

  小孩问她道歉,问她要回皮球,李平说:“没关系,不要紧。”

  英语发音准得让夏彭年侧目。

  在车中,他们没有谈话,夏彭年出尽眼力认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他找到弯里弯山里山的地点。

  卓敏在幼稚园门口等她。

  夏彭年说:“明晚给我电话。”

  李平点点头。

  “自己当心。”

  李平向他挥挥手,车子去了。

  卓敏目定口呆,这是谁?李平怎么同他在一起,况且两人眉目间有着太多的默契,卓敏忽然想直四个字:如胶如漆。

  卓敏深深吃惊,不由自主地瞪着李平。

  李平拉一拉她的手,“可以下班了吗?”

  看到卓敏脸上打着一万个为什么的符号,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卓敏有点愠意,“好笑吗,这可不是笑的事情。”

  李平只得低下头。

  “这人是谁,你当心牛脾气的王羡明宰掉他。”

  李平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她知道卓敏没有夸张,她们两个人都太过了解羡明。

  “你们之间出了毛病?”

  李平握紧拳头,冲口而出:“卓敏,我不想同羡明结婚。”

  卓敏张大嘴巴,“你疯了。”

  “我不能嫁给他。”

  “到这种时候才反悔?人家酒席都订好,这一两日就要发贴子,你才说嫁不得?”

  李平出了一额的汗,神情是紧张的亢奋的,但语气却平静:“我已经决定了。”

  “你打算几时告诉羡明?”卓敏难过到极点,“这将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打击,李平,你对他不公平。”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

  “是为着那个陌生人?”

  “是。”

  “你认识他有多久有多深?”

  “那并不重要。”

  卓敏深深失望,“看样子你是真的已经下了决心,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现在还未能离开王家。”

  卓敏一时不能明白,狐疑地看看李平。

  “羡明以为我同你在一起,卓敏。”

  卓敏听懂了,“你要我帮你瞒骗羡明?”她从头到脚打量李平一次。十分震怒,她有种伸手去掌掴李平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把激荡的情绪按捺下来。

  这个时候,卓敏忽然悲哀起来,她发觉原来到这种地步,她仍然暗底里秘密地私心爱着王羡明,她不忍看到他受到创伤,故此为这件事恨恶李平。

  “李平,”她说:“有时候,你也要替别人想想,这世界,不止你一个人。”

  李平倔强地答:“我不能替人想,因为从来没有人为我想。”

  “我不能帮你。”

  “卓敏。”

  “不要再叫我。”

  “卓敏——”李平伸手去拉她。

  卓敏摔开她,转头回幼稚园。

  卓敏返到课室,在小小的椅子上坐下,才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李平站在街角一会儿,下了狠心,走到银行去,把所有的存款提出来,放在裙袋里,右手紧紧握住袋口,往市中心走去。

  李平没有回王家。

  她失了踪。

  王羡明失去未婚妻。

  日本馆子失去得力伙计。

  正如她离开霍氏厂房,李平再一度故技重施,摆脱王家,没有解释,没有抱怨。

  李平手上的现款可供她七日生活费,她在小小客栈里,靠在简陋的床板与花纹暖昧的枕头上沉思,她的苦处,只有她知道。

  公寓备有小小的无线电,扭开了,有人在唱歌,李平被歌词深深吸引,只听得那女歌手无奈而又沧桑地轻轻倾诉:一串世事如雾般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就似痴心的人泛过亲爱梦乡,感叹以后心里长记忆,纷纷的笑泪如叶落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纵使交出山盟海约,却也知有日改变便勾起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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