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上床时把布帘拉拢,一夜失眠。
连这样的际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约卓敏出来商量。
卓敏告诉她:“下个月我升中级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从何来?不知几时才能参加考试。”
“我请你喝意大利咖啡,我们慢慢谈。”
“李平你的花样镜最透。”
“只要直读下去,终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叹口气,“我才惨呢,停顿下来,没个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错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么自在。”
“李平,长得不美,只得力图潇洒。”
她们相视大笑。
李平静了一会儿,问卓敏:“有男朋友没有?”
卓敏摇摇头。
李平始终有歉意。
“你呢,快结婚了吧。”
“你怎么知道。”
“常理矣,想王羡明必是乐开了花。”
李平不出声。
聪明的高卓敏看出苗头来,“你不愿意?”
李平无助地看着卓敏。
“羡明有什么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听。”
改?
李平没听进去。
“我已经答应了。”
卓敏知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怀念羡明,不过败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几时做新娘子?”
“六月。”
“还有好些时间筹备。”
李平苦笑,“这拖字决为知灵不灵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学给羡明听?”
“你?”李平哑然失笑,“这世上倘若还有君子人的话,卓敏,你就是了,我会怕你?”
高卓敏懊恼的说:“我就晓得你会说这样的话。”
李平叹口气,“怎么嫁王羡明呢,我并不爱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内略感酸涩,也难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应增高,卓敏却一直深觉羡明有他的优点:爽朗、乐观、活泼,天掉下来他都不在乎,说的笑话也好听。
可见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救出来见李平之前,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是羡明亲口跟她说的,他邀请卓敏做伴娘。
不知怎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坚决拒绝:“不,也许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选。”
几乎与王羡明不欢而散。
他们终于要结婚了。
“你会幸福的。”卓敏祝贺她。
李平苦笑,“这种生活,与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说:“我们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传说——”
卓敏苦笑,“我还是亲身经历过的呢,阿姨把我接了来做游客,要什么买什么,爱什么吃什么,只见此地人人衣着缤纷光鲜,言语幽默风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钞票……谁知是他们拿本事与性命换来的,什么苦都藏在肚子里,现在我知道了。”
“有没有后悔申请下来?”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里,我也是骄纵的大学生,人离乡贱,羡明一直以为我是吃蓄薯粉长大的。我们家繁荣的时节,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说:“这一点文化距离,不难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广东人,自然这么说。”
卓敏怕李平不高兴,连忙转移话题,“有没有打算学日文对你工作有帮助。”
李平摇摇头,“一学,更仿佛打算在那里耽一辈子似的。”
这也许是李平情绪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尽多种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转意,她不禁也恼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继续闹情绪,她就回家。
这一下又轮到李平向她赔罪,闹半晌,时间也晚了,羡明出来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内,说不羡慕是假的,羡明简直把李平当宝贝一样。
羡明问李平:“她答应没有?”
“答应什么?”
“做我们的伴娘。”
“我没有提这件事。”
“我跟她说过,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铺,羡明说:“来,吃一碗你喜欢的汤团。”
老板前来招呼.羡明说:“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开。
李平忽然拉下脸来,“王羡明,我希望你以后在人前不要那样称呼我。”
王羡明从没见李平发脾气,怔在那里。
“这种笑话怎么能随便说?将来整条街都以为我是你老婆!”
羡明摸不着头脑.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迟六个月后,也就正式注册结婚了,不是老婆,是什么。
他埋头吃汤团,并不在意。
李平气渐渐消了。她喜欢这简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圆子,当中有一粒黄糖,下在姜汤里,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颗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个礼拜之后的周末,馆子里客似云来。
李平忙着穿梭在店堂内外,趿着木拖,穿着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虽然尽忠职守,却深觉扮作日本妇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过。
但没有时间悲秋了,领班叫喝着叫她们快点动手,在这个城市里,顾客永远是对的,尤其当一桌四人食客结帐,数目往往是她们一个月的酬劳的时候。
李平低头帮忙写单子,转到角落,趁无人看见,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惊的小鸟,连忙放下腿,挂上一个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这会是谁?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没有认错人。”
李平看住这位男客,一时摸不着头脑。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这人会是谁,为何声音又惊又喜,同她这样熟络?
他略有点失望,“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没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来了。
是他。
自从工厂烧毁之后,连带把在该处发生的一切,包括人与事,都付诸一炬,化为灰烬,李平故意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夏彭年三个字也自然淡却。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李平微笑,“原来是夏先生,一时忙,没认出来。”
夏彭年还想说什么,领班的呼声传过来:“李平.李平。”
“他们叫我,对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这不是攀谈的时候,只得看着她离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该晚的女伴。
她正骄纵地说:“饭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绿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右手虽一亘拿着米酒的杯子,却一口也没有喝。
女伴诧异的说:“酒凉了,换一杯,叫人再烫一烫。”
另一位友人说:“那个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证她是华人。”
“叫过来一问就知道。”
“大无聊了。”
夏彭年听到最后一句,连忙帮腔,“来,吃东西,少管别的。”
女伴听见,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说什么。
这一顿饭时间.夏彭年没有再说话。
气氛渐渐冷落下来,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进来的时间,还是兴高采烈的。
饭毕,夏彭年结帐,大家惯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气。
一齐走到门口,司机见到夏彭年,把车驶近。
谁知夏彭年对司机说:“老王,把陈小姐送回家去。”
那陈小姐愣住。
另外两位朋友奇问:”夏彭年,这就散了,不是说好去听音乐吗?”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对不起,我没有精神了,改天吧!”
陈小姐委屈到极点,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尴尬万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为希望他再来约会,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车子,可怜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把友人打发掉.夏彭年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站了一会儿。
他终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态有点呆,眼神中那点不经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内心一阵炙痛。
她在这个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们喝过一次茶,才计划进一步与她约会,却因要事到纽约去了一趟,两个星期后回来,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妇,两人只是推说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过二十一岁,她有身份证,无人能够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踪迹。
他有种感觉,她也许会出现在一些声色场所,有意无意间,他寻了一站又一站,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在一间饭店里与她重逢。
在做这种吃苦的工作,可见她是自爱的。
面孔经过化妆,艳丽得像假的一样,仿佛已经失去灵魂。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为发黄的白衬衫呢,还有那条活泼的花圆裙,都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着件紫衣,领口的荷叶边被风一吹,会得娇嗲地翻过来贴住她的脸,那双眼睛,有些慵倦,带点不耐烦,显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么人,也不稀罕他有什么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