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太太忽然又叹口气,“你看她长得那样子,纸包不住火,看看造化如何也好。”
李平实在忍不住,转头回到小房间去。
霍太太最后几句话,她没听到:“现在她上夜学,与其同那些小阿飞泡,不如跟夏彭年去见见世面,我这个人最现实,我要是有女儿,同她也这么说。”
老霍非常反感,想骂老妻几句,但又不知她错在哪里,过半晌,他才弄清楚,她错在太坦率太赤裸,叫人下不了台。
李平回到房间,除了衣服,小心翼翼挂起,明天还得交还,别弄脏了才好。
她没有去上课。
耳朵边一直是舅舅的两句问话:他真的来约你的话,你出不出去?
李平觉得头有点昏,刚才她一直看着海,也许是看久了,她晕浪。
厂里人都散去,李平出去吃晚饭的时候,看到年老的管理员在听无线电研究该季最后一场赛马,天气要热了,他热衷发财,再迟就来不及了。摊开报纸画下马名,嘴角吊着香烟,一边还有一瓶二号拔兰地,牌子都是上等的。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享受,他不见得比霍老板更不快活。
李平莞尔,这城市最可爱之处,便是能够提供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东西。
李平朝他笑一笑,他侧过身子,让她自侧门出去。
李平走了一段路,在隔壁街道快餐店吃了一客简单的饭。
盛暑就快来临,届时小房间会热得像蒸笼。
继续安份守已,简直不是办法。
柠檬冰茶送上来,李平贪婪地一口喝尽。
回到厂门口,她看见王羡明及高卓敏在等她。
他们终于找到李平的地址。
李平讶异,在他们面前站定。
卓敏先开口:“我们以为你病了,担心得很。”
李平摇摇头,卓敏真是个热心人。
“我替你把笔记抄了一份。”
街灯已经亮起来,王羡明站在卓敏身后,是他护送女朋友来的吧,李平只得请他们入内。
卓敏讶异的问:“你住在这里?”
李平点点头。
卓敏心直口快,“但这不是住人的地方,空气不足,而且女孩子进出危险。”
李平低下头,微微笑着,没有应对。
羡明轻轻推卓敏一下,他巴不得在一刹那就把李平带走,但是,到哪里去呢,他此刻与父亲一起住在东家提供的宿舍里。
过了很久很久,李平说:“至少是个落脚的地方。”
“他们家里是否很豪华?”卓敏问。
“那是他们的家。”
卓敏看着李平,“你竟一点怨言也没有。”
李平笑着摇摇头,“你要我说什么。”
羡明自从踏进房间,就觉得背脊上似爬着一条毛虫,此刻更加觉得不能忍受。
卓敏把笔记拿出来,放在李平手中,“明天一定要来上课。”
李平问她,“那些金科玉律,到底能帮我们多少?”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总比闲在这里的好。”
“我送你们出去。”
在厂门口,卓敏说;“我希望可以帮你。”
李平缓缓答:“我生计并不成问题。”
羡明为她倔强心痛。
李平转身回去,花裙子似一只蝴蝶,从窄门钻进。
卓敏问羡明,“你要来,你都看见了,又怎么样?”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羡明,行不通的,靠人终久不是个办法。”
“你那里呢?”
“我不认为李平会接受这种换汤不换药,有限度,不长久的施舍。”
羡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羡明不出声。
“这样吧,”卓敏说:“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连好几天,李平每次取起电话,都有异样的感觉,她怕是夏彭年找她。
但是没有。
十天八天之后,年轻的李平也就忘记这件事。
她同卓敏成为好朋友,两人结伴,尝试寻找更好的出路,但是居住问题的确不易解决,即使有适合她的工作,那份略多的薪酬,也不足以缴付租金,况且,能力范围内的住所,并不见得比她现时的储物室好多少。
背着她,老霍也问过妻子:“没有下文呀。”
霍太太摇摇头,“恐怕早丢脑后了。”
老霍说:“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厂里那么多人进出,难包不会有事。”
“李平极之长进。”
霍太太没话说。
“这是她南来第二年。”
“快了,她不会跟你一辈子的。”
老霍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只是怕烦,除非火烧到他身上来,否则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为第二个夏天会比第一个容易熬,事实刚刚相反,她不但没有习惯,反而觉得更加烦躁。
尽量压抑着这种情绪,她不到半夜十二点不肯回厂。
与她有同感的年轻人极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热闹的地区。
每个星期,她例牌写家书回家,封封都是那几句,最近王羡明替她拍了几张照片,才算没有交白卷,一并寄到上海。
李平一贯报喜不报忧。
知道卓敏爱喝咖啡,讨她欢喜。时常看她。
卓敏要打听清楚了,才肯去。
--“免得你闹花样,二十块钱一杯的玩意儿,我的胃装不下。”
“人家喝得,我们也喝得,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小姐,连小费,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别夸张。”
卓敏也越来越喜欢泡咖啡馆,家里永远有一桌麻将在搓,众妇一边赢牌一边输钱一边教训子女盖诉衷情,卓敏觉得耳痛。
羡明不开晚班的时候,也一定在场。
卓敏感喟,“司机都用两班哪。”
李平说:“我真的弄不明白。”
“早上八点开始工作,下午五点落班,接更的开到深霄半夜,两部大车,四个司机,另外两架跑车,“他们自己开。”
李平骇笑:“会不会太享受了?”
“我怎么知道,要去问他们。”
“住哪里?”
“落阳道七号。”
李平把地址念两遍,“一路名都比人家好听。”
“羡明说,最近东家到美国去了,比较空闲。”停一停,“他说要把车子开出来载我们逛,被我拒绝了。”
李平点头,“羡明太孩子气,怎么可以塌种便宜,这城市能有多大,给人看见不好,我们人穷志不穷。”
卓敏笑起来。
李平有点难为情。
过一会儿她说:“卓敏,羡明真不错。”
卓敏讶异地看着她,“莫非你真的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什么?”
“王羡明不是我的男朋友。”
“别开玩笑了。”
“李平,从第一天开始,他喜欢的,就是你。”
李平脸上变色。
“原来你是真的不晓得,我还以为你假装!”
“这,这怎么可以。”李平惊骇的看着卓敏。
“这是事实。”
“你一直是知道的?”李平觉得卓敏的器量实在太大了。
卓敏点点头,“我代他约你。”
李平益发觉得不可思议,“是他告诉你的?”
卓敏笑,“不必宣之于口吧,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嘿!”李平吐出一口大气。
她没有看出来,她真心以为卓敏同羡明是一对,主要是因为没考虑过有这么大方的女子。
李平说:“你由得他这么放肆,宠坏了他,吃苦的是你。”
“李平,”卓敏奇道:“我说清楚了,王羡明喜欢的是你。”
李平的脑筋转不过来,怔怔看着卓敏。
卓敏拍拍她的手,“别难过,我们这三个人,谁都没资格谈恋爱。”
李平松弛下来。
卓敏这个人,经济实惠,说话一句是一句,有问必答,决不推搪,言必其尽,心肠又热,李平庆幸得到一个这么好的朋友,手不由主,伸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一手摔开,“啐,干吗拉手拉脚,告诉你,这里不流行的,而且你的掌心好像特别热。”
李平只是笑。
卓敏用双手托住腮,“我要是王羡明,我也看中你。”
李平推她一下,“勿要吃我豆腐。”
卓敏不好意思说的是:像你这样的人,一触即发,恐怕不会长期屈居人下。
卓敏发觉长久了,只要李平一出现,周围的异性便会瞪着她看,往往连身边拖着的女伴都不管,李平转身,他们掉头.,看多一眼是一眼。
她是个危险人物。
李平睨着卓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厂里没人追求你?”
“常常有人提出要同我吃饭看戏。”
“你没有?”
“这是做什么,访问我?”
“回答呀。”
“我不要去”。
“我会去。”卓敏说。
李平摇头,“白吃白喝,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舅舅说,这里的人性乖戾,他们一觉不值,刀子就出来了,要不就放火烧你全家。”
卓敏骇笑,“你舅舅真那么说?”
李平点点头,“这还假得了,报上天天有这种新闻。”
卓敏笑得打滚,“就为着这个缘故,因噎废食,谢尽应酬?”
李平无奈,“没有看见这样的人。”
“这话,才是真心呢。”
李平问:“要不要添一杯咖啡?”
“可是你放心同王羡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