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我不请客,讨厌极了。”
李平除下外套,淡淡置评:“新娘子只怕不肯。”
夏彭年又问:“送了什么礼?”
“那是我从前的朋友,送水晶灯无用。”
“你选了什么?”
李平看他一眼,不知他兴致何来,寻根问底。“一整套婴儿用品。”
“呵,有声色了。”夏彭年怪羡慕的。
李平也微笑,“是的,五月份出生,世上届时又多一个小个人儿。”
夏彭年枕着双臂躺在长沙发上,这是他首次与李平闲话家常,别有一番滋味。
李平换上家居便眼,坐在他身边。
“来,我们下棋。”
李平取出道具来,与夏彭年对奕。
终于结婚了。
卓敏知会李平的时候,带凯旋的语气,像是三生修到似的,能够这样不计一切地爱一个人,也真是乐趣。她说,出院之后,羡明康复得很快,烟酒都戒了,沉默寡言,可说是因祸得福。
“李平,十一月二十二号请你来观礼。”
李平当下就答应下来。
卓敏同羡明的感情道路也算得迂回曲折,幸亏结局圆满,有点像套老式文艺电影,男女主角之外,还加添一个叫人心碎的坏女人做配角,穿插带出不少笑与泪。
李平自嘲:你就是那个坏女人了。
下雨,交通挤塞,小型婚姻注册处在偏僻的角落,车子驶了许久。
终于到达的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注册官面前坐定,亲友也都停止交头接耳。
李平为免触目,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
卓敏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李平发觉王羡明的母亲在前座,那好妇人穿着光鲜的外出服,挽着只黑漆皮手袋,严阵以待,看她的表情,对卓敏也相当满意,一脸笑容。
李平有过去相认的冲动,幸亏注册官宣布仪式开始。
这些日子来,李平的眼光也学得刁了,一看就知道羡明的西装是现买的,因他身型高大,上装袖子短了一点,领带的颜色也不配。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娶的又不是她,只要高卓敏看不出来就十全十美。
卓敏穿宽身纱裙,耳畔别着一串绢花,依然故我,没有化妆,在李平眼中,卓敏永远冰清玉洁。
他俩交换了普通的白金戒指,卓敏抬起头来,看到羡明的眼睛里去,那种平凡的幸福升华至最高境界,几乎有点圣洁。
李平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的心愿都已偿还,只觉死而无憾。
亲友围到一对新人身边去,李平退到门边。
王母转过身来,带点疑惑地看住李平,仿佛没有把这位电影明星般耀目的女客认出来。
李平朝她微笑。
王母觉得唐突了客人,讪讪地别过头去,她没有同李平打招呼。
李平颓然想,她已经忘记有那么一个人了。
她问到门外,刚想乘电梯,有人叫她:“李平。”
李平转过头。
是新郎官。
她连忙说:“恭喜恭喜。”
“招呼不周到。”
“哪里哪里。”
他脸上的疤痕褪剩粉红色的迹子,像是新近给谁抓了一下。
李平勉力笑了一笑,“早在补习班我便知道你们会结婚。”
他低下头,忽然之间说:“除出婚礼,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卓敏。”
李平觉得很震荡,作不得声。
“我是一个粗人,”他讪笑,“不会说话,李平,谢谢你来。”
李平张开嘴,想说什么。
他又说:“你放心,我会对卓敏好。”
李平低下头。
那边叫他:“阿明,阿明,过来拍照。”
“你妈妈叫你。”
“那我先过去。”
李平忽然等不及电梯了,她自楼梯间跑下去,一直转一直转,直到楼下,才松一口气。
然后她一直朝大马路的方向走,一双粉红色的缎鞋就此溅满泥斑。
她刚才看到王羡明的眼睛,它们像玻璃珠子似的,呆滞麻木,所有神采与感觉都已失去。
难道卓敏看不出来?不会的。
但是他们都妥协了。
李平一直急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司机实在忍不住,叫她。
李平停住步伐。
这才想起,她是坐着巨型房车来的,她是该次婚礼的观礼嘉宾,礼成后应站起便走,那一对新人,有他们的生活,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拉开车门,坐上车,返回草荡山道。
李平听得夏彭年同她说:“将军。”
她顺手一推,“又输了。”
夏彭年看她一眼,“你太过轻敌,心不在焉。”
李平笑一笑,不出声。
“皮草都已经到了,有没有喜欢的?”
李平叹口气,“一想到那是人家的皮,实在没有兴趣。”
夏彭年奇道:“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太残忍,我穿凯斯咪算数。”
才讲到这里,大屋那边找夏彭年,他赶了去。
李平松一口气,独自坐露台上,看暮色合拢。
夏氏父子好好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夏彭年终于下了决心,建议派一小组人员去与简明氏洽谈,其中当然有朱明智在内。
“你自己呢?”他父亲问。
“明年我一定去。”
夏镇夷也相当满意。
烦管烦,跑拉力赛的车子运到,他照样成日泡在车房里,连李平都几乎冷落。
一辆吉普,自欧洲运来,又再载返欧洲,只用一次,折腾的费用足够使普通人做名小富翁。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堕于首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涵之侧。
来不及钻研了,他们就要出发。
夏彭年笑,“现在退出,也还来得及。”
李平只是笑,不去理他。
这样大阵仗的游戏,她不愿错过。
抵达大雪纷飞的杜索道夫,李平跟着夏彭年入住近郊一幢家庄,天天早出晚归,与同道中人共议大事。
天气实在冷,户外活动甚多,李平戴着鸭舌头帽子,穿大衣,另一副雷鹏水银太阳眼镜,加上短发,长挑身型,其他队友误会不施脂粉的她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而夏彭年,当然是好那一套的神秘东方人。
他们两人却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误会,照样形影不离。
夏彭年对机械的狂热令李平诧异,她说:“你从来没有那样对待我。”他一钻到车底,三两小时不出来是常事。
李平又爱上北国的农庄生活,尽管是严冬,尽管是乡下,好不气馁,走到邻居家中作客,北欧的孩子们都长金发,一丝一丝,有阳光的晨候,如织锦般闪烁,眼珠子是淡蓝色的,抱在怀中如洋囡囡。
“我终于吃到家制牛肉肠及酸菜。”她同夏彭年说。
“我还怕你问。”夏彭年笑。
每天晚上,她帮他洗净双手,有时候,指甲边藏着的油污不一定刷得干净。
李平抱怨,“赛完这次车,一双手就糟蹋了。”
“很值得。”
李平怔怔看住他,“彭年,我们不回去了怎么样,躲在这里,与世无争,静观四季变化,种种花,钓钓鱼。”
夏彭年捧起她的脸,“李平,你有归家恐惧症。”
李平苦笑。
“你怎么看我们大队?”
“似蓬车队西征。”
“形容得好。”夏彭年笑。
“设备周全得很,侦察队、维修队、医疗队……阵容恐怕比南极考察团还要鼎盛,算不了探险行动。”
夏彭年不服气:“这是夺标,不是狩猎。”
李平微笑,不再去扫他的兴。
出发那日,队友见李平上车,十分诧异,他们没想到小男孩居然跟得那么贴身。
他始终是她的老板。
车子到莫洛可,干燥酷热,李平买了当地袍带,扮成土著,用白纱布紧紧缠头,是防止中暑妙方。
身体一吃苦,大脑便停止思想琐事,忙着与环境对抗,李平适应得比夏彭年好。
车子连日接夜开动,披星戴月,吃干粮、喝壶水,夏彭年心中一叠声叫苦,体力不支已是明显的事实,再坚持下去徒然自欺欺人。
车子已驶入撒哈拉,沙漠万里无云,晚间一抬头,可以看到满满一苍穹的星。
夏彭年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不出声,待他先开口。
“今天几号?”
“一月十日。”
“明天是休息日。”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向西方去了。
“有没有许愿?”夏彭年问。
“有。”
“可不可以公布?”
李平说:“希望洗一个热水澡。”
夏彭年大笑起来,“难为你了。”
李平微笑。
“我们回去吧。”
“真的不继续走?”
夏彭年摊开手,手心已经粗糙不堪,水泡破了,长成老茧。
“你知道我总会跟着你。”
夏彭年叹口气,“岁月不饶人,你支持我无用。”
李平笑,“你算了吧。”她缓缓除下头巾。
“还有一半路途才抵达目的地。”
李平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人生的路程呢,还是越野车程,抑或是他与她之间要走的路。
“下半部还要难走,不如回头是岸。”
李平看他一眼,不出声。
“李平,你是聪明人。”
置身沙漠,夏彭年说起这样的话来,算得是胡言吃语。
但无论他说什么,李平总是耐心聆听,她这一点温柔,最最使夏彭年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