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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他正看着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只会得呆呆看住母亲。

  夏镇夷说:“我们先告辞,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夏太太也说:“你们母女俩必然有体己话要讲。”

  由夏彭年把他们送出去。

  李平这才上去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来了。”

  到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没有见面。

  李平只觉得母亲又干又瘦,额角眉梢眼边嘴旁,统统密密麻麻布满细纹。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过欢喜,母女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李平让她坐,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让她喝茶。

  夏彭年回来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说:“你总是犹疑不决。”

  李平有苦说不出,过一会儿问:“她以什么身份居留?”

  “游客,不喜欢的话,可以随时回去。”

  李平一听,才松了口气。

  夏彭年这才发觉李平与母亲并不亲厚,有点犹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给李平一份惊喜,不过,母女总是母女,不用替她们担心。

  他说:“我已告诉伯母,我们下个月订婚。”

  啊,李平想,这使她身份明朗许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没有交代吧。”

  他什么都想到了。

  “黄昏我来接你们。”

  夏彭年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亲身边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吧。”

  “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里的_个秘书。”

  李平说:“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

  “想都没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养的蚕找桑叶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华时节的盛况。

  “三十几年的事了,说来做什么,不过这样念旧的人家,无论在什么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说:“他们一家都对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么陌生的一个名词,李平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搬出来已经有一年多。”

  李母担心的问:“你同彭年打算几时结婚?”

  李平知道母亲一有机会必定会问这个问题。

  经过那么多的劫难,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所关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琐碎简单的事。

  也好,李平想,证明不折不挠,是人类天性。

  “时机到了才谈婚姻问题。”

  “但是你人已经先过来了。”

  不可思议,李平看着母亲,在这个水门汀森林里,求生存活下来已是天大的本事及运气,她却来计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来,“妈妈,你休息一会儿吧。”

  李母当下发话:“也许我是不该来的。”

  “可是你已经来了。”

  “咪咪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妈妈,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们是两个人。”

  李母不出声。

  李平掩着面孔,“妈妈我们不要吵了,请你体察我的难处,这三年,我总在梦中看到你,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见面。”

  李母吁出一口气。

  “妈妈,既然来度假,好好的轻松两个星期,想吃什么告诉我,爱上什么地方,也尽管同我说,别想太多。”

  李平领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弹,把它捧在手上,对它说话:“母亲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她轻轻诉苦,“无论我做什么,同李和一比,马上分出优劣,”李平叹口气,“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样,我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她。”

  说完了,图书室一片静寂,李平把琴轻轻放回盒子。

  待会儿母亲看见了,又会得皱眉头,说声:“你还在玩这个”?

  母亲爱她,那是一定的,但表达方式却令她说不出的难堪。

  傍晚,夏彭年来接,同李平说:“我已替伯母安排好节目,不用你费神。”

  李平笑,这个人,无论办什么事,都舒服妥贴。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创伤,李平,帮助她度个愉快假期。”

  “彭年,我还没有谢你。”

  “哟,不敢当,只要不怪奴才办事不力,奴才已经心满意足。”

  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谁要寻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范。

  一连数天,李平停了上课时间,她母亲忙于游览名市名胜。

  好几次,李平想叫母亲留下来,让她尽点孝心,话到嘴角,又缩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兴,李平于愿已足。

  趁着她兴致高,李平问她:“还喜欢这里吗?”

  “我不会打算久留,你们忙得那么厉害,看得出这个社会属于年轻人。”

  李平不说什么。

  “李平,这三年来,看样子你也很吃了一点苦。”

  她强笑,“没有,我过得很好。”

  “待你结婚的时候,或许我会再来主持你的婚礼。”

  李平握住母亲的手。

  夏彭年私下与李平说:“要不要把霍氏夫妇请出来见一见。”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怀着鬼胎,我又不急于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个段落算了。”

  夏彭年说:“一切随你。”

  听上去好像拥有极大自由,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较前几天好得多,越是这样,李平越与她相敬如宾,什么重要话都不去说,没有话题,就一味干笑,夏彭年旁观者清,觉得李平很累。

  他满以为母女会得相拥痛哭,大诉衷情,不料两人都是硬骨头。

  当天,李平待母亲睡了,站在露台看风景,适逢十五,月如银盘。

  夏彭年告诉她:“伯母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去。”

  “她肯来见我,已经难得。”

  “怎么,”夏彭年笑,“你做过什么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过一会儿才答:“她一直怀念李和,认为我是次货,无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没有,我确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长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强壮。”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

  李平答:“我很幸运。”

  夏彭年略觉意外,跟着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没有渊源,她就没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说是讨价还价的机会。

  还是幸运的。

  李平听见母亲咳嗽。

  她进睡房去,看到母亲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脚。

  “你还没休息?”

  李平微笑,“我还不累。”

  “这两个礼拜,我玩也玩过,看也看足,休息两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请出来吃顿饭。”

  “妈妈,他早已恢复了本姓。”

  “啊。”

  “他的厂,也不叫陈氏制衣。”

  “但是——”

  李平说:“他同外公的纠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当年你外公收他为过房儿子,外婆反对无效。制衣厂的资本,却由你外婆垫出来。”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帮老霍说话,“不过他们夫妻的确长袖善舞。”

  李母无奈地说:“总算是一场亲戚。”

  “何必叫他见了你心惊胆颤。”

  李母又追问:“他照顾过你,有没有?”

  “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多,他管我吃住,还给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征询女儿意见似说:“那就算了。”

  她躺下来。

  已经损失太多,受过太大的打击,一切她都不计较了。

  “你若真想见他的话——”

  “不,”李母摆摆手,“他也不会认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颗心来,她怕霍某有意无意间露了口风,使她母亲难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纯为她好。

  她听到李母长长一声太息。

  第七章

  李平关了灯。

  再出来,夏彭年已经走了。

  李平觉得门,想开车去兜风,走近车房,觉得身后有人,这一带治安十分好,她并不惊惶,一转身,看到地上有长长一条黑影。

  “谁?”

  “我。”

  那人自树底下走出来。

  “羡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羡明点点头。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肿起来,眯成一条线,他在抽烟。

  “你找我?”

  王羡明没有给她肯定的答案,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他说:“我也不晓得,把车开着开着,便驶到这里来。”

  “要不要进来坐?”

  他有点意外,随即摇摇头,“时间太晚了,给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两个字,说得特别别扭。

  李平装作听不出来,“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对你很好。”

  “她对你也不错,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爱。”

  “你也很好,李平,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羡明对着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样,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头。

  过半晌她问:“家人还好吗?”

  “父亲下个月退休,哥哥在办移民,想与嫂子到温哥华开馆子。”

  “你会不会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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