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自房内走出来,「子翔,是妈妈。」
第八章
(22)
子翔一看,果然是母亲,她穿了运动服,显得年轻,被误会是女儿朋友的情人。
子翔大笑。
「这傻孩子,」容太太也笑,「自幼是个欢喜团,吃碗面都开心半日。」
「妈妈我正在挂念你。」
「我陪你爸爸开会,林斯才特地探访。」
「我想见爸爸。」
「今天晚上一起吃饭,我先去逛百货公司。」
子翔又笑了,她艳羡母亲这坚不可摧的逛街购物习惯。
容太太挽着手袋出去。
子翔朝林斯摊摊手。
他把她拥抱得透不过气来。
「苏师兄怎样?」
「他会完全康复,他的真实身份永远不会披露,我相信他的至亲也不知情,但是他的名字面孔已经暴露,无论以前做过甚么工作,将来都需转职,他不久可以回国,接受一些后勤岗位。」
「那笔赎金——」
「游击队会继续用来购买武器以及进行更多恐怖活动,这是一些国家拒谈判拒妥协的原因。」
子翔考虑很久,「我仍然认为我们做得对。」
「子翔,我丢了官。」
子翔一惊,「是因为这次行动?」
「因为我性格不合外交生涯。」
子翔抱歉,「是因为签发孤儿护照?」
「十年国外流浪,也已经足够。」
「可怜的林斯,你打算怎样?或者经营一片小小咖啡店。」
「明年上头会调我回首府做外交部副部长。」
子翔先是一怔,随即咧开嘴笑:「恭喜恭喜,升官发财。」
「在先进国家,升官同发财是两回事。」
「对,为官的也需另买六合彩。」
「耽会就去投注站。」
他俩又拥抱得紧紧。
子翔告诉林斯,「小小伊莱贾的头只有橘子大,袖珍无比,我不敢碰他,可是趋近了,他忽然睁开眼睛,伸手来摸我面孔,我忍不住哭了。」
林斯小心聆听。
「你说,林斯,容妈妈当年在孤儿院看见我,我可也是那个样子?」
「我猜想你是大块头,爱笑,伯母一看就喜欢。」
「林斯,我生父母会是怎么样的人,是农民,抑或小贩?」
「照年份算,那时刚实施一孩政策——」
「我因性别遭到遗弃?这么说来,生父母知识有限。」
「但是你那样会读书,必然有先天性遗传。」
「他们是谁呢?」
「子翔,你如觉必要,我可设法帮你调查,不一定有结果,但是可能找到蛛丝马迹。」
「我想想再作决定。」
「我明白。」
「林斯,真的,你真的明白?」
「子翔,自我第一眼看见你,清晰如水晶,我知道那人会是你。」
子翔希望她也有同样感受,但是没有,她有一丝遗憾。
「南昌那教席还在吗?」
林斯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
林斯取出手提电脑,让子翔在小小液晶荧屏上参看照片。
只见一座祠堂般的古老大屋改装成学校,没有间隔,大堂一般放着小小木制格凳,一大扁门板当作黑板,上边写着英文造句。
子翔眼尖,一眼看到文法错误:「WHO,是第三者,单数,应在动词下加S,应作 WHO CARES。」
林斯笑了。
「这算是好环境了,空气通畅,有固定桌椅,只是,你看,屋顶漏水。」
子翔端详,「很容易修补,但需要材料。」
林斯大笑:「对,很容易解救,但需要经费,很容易和好,但需要爱情......」
子翔气结。
这时荧屏上出现了十多廿名少年。
「呀,」子翔脱口说:「他们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苹果似红绯绯面颊,明亮双眼,神气笑容,全神贯注学习。
「愿意去南昌吗?」
「巴不得立刻出发。」
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少年出来用英语介绍:「这是诸村第一中学,诸村人口二千,务农,大部份人都姓诸,中学有百多名学生,我叫诸政。」
英语说得很好,全美国口音。
「我们的英语教师是玉珊老师,她爱护我们,谆谆善诱。」
子翔笑,「语气有点八股。」
那少年转过头去,在 CARE下边加一个 S,「我们英文进步迅速,得感谢王老师。」
这时,王老师出现了。
子翔凝神。
只见一个妙龄女子对着镜头微笑,她有一张鹅蛋脸,漆黑头发中分,梳一条大辫子,身上穿蓝布军衫,不知怎地,这样朴素乡村打扮,却显得她清丽无比。
呵,这王珊是子翔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只见她搂看学生肩膀,十分友爱,片段在这里中止。
林斯说:「这是他们练习英语会话实习时拍摄。」
「真没想到孩子们这样勇于学习。」
「听他们讲,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也如此,人人向上,朝气勃勃。」
「妈妈说,即使家贫不能上学,白天必须工作赚钱,晚上也读夜校进修,尽量自我增值,人人学好英文,走到五湖四海都有用。」
「香港在那大半个世纪的确完成了她的历史任务:成为东西方一道最华丽的桥梁。」
「你好似记得那流金岁月。」
「在一个叫天星码头的地方,你可以租乘人力车观光,湾仔酒吧馆里,有艳女侍候,车水马龙,有一美国人下了飞机,嗅一下空气问:『这是甚么味道?』朋友回答他:『这是钱的味道。』」
「这么夸张?」
「投资地产股票,一年可以赚一倍,整个都会白玉为堂金作马,是全世界金表、洋酒、名车销量冠军。」
「是英国人的功劳吗?」
「那是一种罕见奇妙的配合:天时地利人和,齐齐做出成绩来。」
「林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若读社会或人文学,一定拿这座城市写一部论文。」
「林斯,我相信我会到南昌教一个学期。」
「然后,我们回来结婚。」
他双眼充满盼望。
子翔又回得现实世界来,她轻轻说:「我是孤儿,身上有不为人知的遗传因子,也许到了三十岁,我的癫癎症就发作。」
林斯微笑,「我愿意冒险。」
「你的子女也会受害。」
「我不认为如此,人生怎可精算,不过是聆听你的心行事。」
这时,门一响,容太太回来了,手上拎看大包小包,「子翔,来看新衣。」
到了今日,养母仍然当幼儿般爱惜她,亲手替她置衣裳,子翔忽然哭了。
容太太走近,「子翔,怎么啦?」
林斯笑说:「下棋输了便哭。」
容太太嗔道:「你要次次让子翔赢呀。」
「是我该死,现在我懂了。」
子翔破涕为笑,穿上新衣,陪父母亲吃饭。
容先生这样对林斯说:「我是否给孩子太多自由?可能是,但子女应有发展个性空间,子翔随时可来公司帮我。」
子翔吃了很多,但是觉得食物不大消化,搁在胃中,有点疲倦。
她想早点回去休息。
林斯送子翔回去就走了。
他留下诸村第一中学的资料给她慢慢研究。
子翔辗转反侧,感觉像是站在一道玻璃门外,进不去,可以看到室内有人谈笑甚欢,开心投契,但是没有人理会门外的她,她在门外呆视,份外凄清。
这就是孤儿的感觉。
比较幸运的是,在孩提时期,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孤儿。
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门。
子翔刚梳洗完毕在读早报,她起身去开门。
一看见门外站着个高大的陌生人,立刻警惕地拍上门,「找谁?」
「是我,子翔。」
「你是谁?」
「子翔,是苏坤活。」
子翔心中叫「不」,再次把门打开,「师兄!」
苏坤活脸上有明显的狰狞手术疤痕,他架着墨镜,身型魁梧,看上去真是又可怕又陌生,子翔心酸哽咽。
「快请进来师兄。」
苏坤活走进来,腿部有点拐,一看便知道伤处未愈。
子翔连忙去做咖啡。
「你怎么忽然来了。」
「我去见过老友子翊,亲身道谢。」
苏坤活脱下墨镜,左眼角有一道鲜红疤痕,有缝针痕迹,眼圈瘀肿未消。
一双手上全是炙伤,像恐怖惊栗电影中化妆。
在绑架期间,他吃尽苦头。
子翔呆视一会儿,忽然说:「我有芝士菠菜牛角酥皮卷。」
(23)
苏坤活笑,「取半打出来。」
子翔替他把点心烤香取出,他边吃边谈。
「从此我背着几个恩人。」
「子翊出了钱,林斯出了力。」
「还有你,子翔。」
「我?我甚么也没做,你要是喜欢,随时欢迎来吃酥卷。」
苏坤活笑了,但是嘴角一边神经受损,笑容扭曲,很是阴森,子翔别转面孔,不去看他。
她又怕他多心,借故替他添咖啡。
心里同自己说:容子翔,你怕他,你怎么会怕他?
只听得苏坤活说:「多谢你照顾她们三母子。」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家人最危急之时,我却不在场。」
「事情有时就这么凑巧,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乔舒亚手术后进展如何?」
「经过测试,他第一次听到声音,进度理想。」
子翔微笑,「他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