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翊轻问:「你想我怎样做?拉住小小的你,『喂小妹,有新鲜事知会你,你我并非容氏亲生,我来自香港孤儿院,你出生杭州』。」
子翔呆呆看着他。
「对,子翔,我同你一般,也是领养儿。」
「甚么?」
「这是真的。」
「你也是孤儿?」
子翊点头,子翊又摇头,「我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我只管努力学业及工作,我已许久不去想身世问题。」
「子翊你好不豁达。」
「子翔我一直觉得你的目光更远更高,所以才献身志愿工作。」
兄妹紧紧拥抱。
「你是几时知道的?」
「廿一岁,大学毕业,母亲叫我到书房,把领养一事告诉我,我错愕了三日,然后的朋友到黑梳山滑雪,在雪山顶恍然大悟,大叫一声丢开身世,唯一遗憾是血型不合,也许不能捐出肾脏给父母。」
子翔呆呆低下头。
子翊真好。
「你仍是我小妹,有子弹飞来,我毫无犹疑会挡在你身前,不过,这种事大抵不会发生,平时我仍可与你争宠。」
子翔问:「父母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子翊说:「你太可爱,他们想占为己有。」
子翔破涕为笑。
「对你最初的记忆是五六岁时父母有事远行,回来时抱着一个幼婴,叫我去看,你被小棉被里着,拨开可见小小面孔,像一只丑娃娃,我怀疑你不是真人,用力掐你鼻子,你大哭起来。」
子翔还抱着一丝希望,「你没见妈妈怀孕?」
子翊摇头。
这时容太太在客厅扬声,「兄妹谈些甚么?」
他们噤声。
子翊充满怜惜地看牢小妹。
子翔真心感激容氏夫妇,他们还赐她一个大哥。
子翊低声说:「子翔你幼时很笨,久久不会讲话,妈妈着急,四处找专科医生诊治。」
子翔拚命点头,泪水四溅。
「你可有出去寻找生理父母?」
子翊摇头,「我说过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
子翔答:「我也是。」
「把事情置于脑后,努力将来。」
容太太的声音又传来:「兄妹打些甚么主意?」
她探头进房。
容太太有一张秀丽的标准鹅蛋脸,子翔这才知道美妈为甚么没有生美女的理由。
「妈妈。」她走近去。
「子翊,你可劝得动小妹?叫她留在父母身边。」
子翔笑,「爸妈最希望子女做教师,工作定时,又受人尊重。」
容太太说:「做建筑师也不错,每天有下班时间,傍晚可以见面。」
「妈妈,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回家来。」
容太太说:「我看过一本书,叫『原野呼声』,你俩大抵也是这样吧:像拖雪橇的阿拉斯加犬,听到狼群呼声,忍不住奔向原野。」
两兄妹面面相觑,低头不话。
他俩不安于室,可是受遗传因子影响?
这时,容先生回来了。
「难得一家四口齐集,在家吃顿饭。」
子翊深夜要乘飞机回北美洲。
容太太盛鸡汤给他,「有无打算结婚?」
容先生笑,「他要成家,不劳你催。」
「孩子们有时需要适当鼓励。」
「你以为他们仍是小学生?」
容太太感慨,「在我眼中,子女永远是幼儿,尤其是子翔,睡熟时面孔只似十岁。」
子翔泪盈于睫。
子翊在临走前又叮嘱小妹一句:「敬爱父母。」
门口有人等他,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女子走近来。
子翊介绍:「这是朱彝,下月到美国参加环球小姐选举。」
大家微笑招呼。
过一日,子翔也出发了。
虽然只得一件行李,已经肯定比其它义工多。
飞机先往香港,在转候室等待时,她听见服务员通过播音器叫她名字:「七O三班机乘客容子翔请到柜枱。」
她走近柜枱服务员说:「容小姐,这位先生找你。」
于翔还以为林斯找上来。
可是不,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陌生年轻人。
他伸出手来,「容子翔,我是史习荣,欢迎你加入我们队伍,我们乘同一班飞机往哈拉嗤。」
子翔读过他们资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务超过三十五年,习荣是他们长子。
要是一个月前,子翔会俏皮地反问:你怕我迷路?
今日她心事重重,只是点头招呼。
「苏大哥叫我照顾你。」
「他可是仍在刚果?」
史习荣点点头,「那边情况危殆。」
「可是新闻已停止报告。」
「因三日之后已不再是新闻。」史习荣感慨。
子翔不出声。
她抬起头找林斯,这人没来送她,噫,人一走,茶就凉。
「子翔,你可信教?」
「我家信基督。」
「那么,当是一种装饰好了,下了飞机,请给这块头巾遮住头发。」
「明白。」
那是一块深蓝色四方头巾。
子翔严密地包住头,在颔下绑一个结,转过头去,用眼神询问史习荣。
他点点头,「很好。」
在飞机上,史习荣告诉她,他们管理的医疗营,需要女性护理人员,风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处一室。
下了飞机,见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容子翔」三个宇。
史习荣讶异,「你有朋友在这里?」
子翔也觉得意外,走近,那个中年人说:「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子翔微笑。
林斯并没有忘记她。
他们乘火车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风景越是宁静美丽,但居民也愈加穷困。渐渐车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脚底粗糙如牛皮,衣衫破旧肮脏,头发打结,他们贩卖千奇百怪的食物、饮料、纪念品。
子翔沉默地观察。
忽然一个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递给子翔,要求换钱。
子翔看着史习荣。
习荣轻轻说;「不可,一旦派发零钱,会引起骚乱。」
火车轧轧开走。
子翔不出声。
这像是月球另一边,永远不见天日,时光逗留在半个世纪之前英人撤退时候,这也许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气火车头的地方。
但是土地却奇异地瑰丽,到处是蕃红花、棘杜鹃,还有两人合抱那般粗壮的影树,树顶红花烧红天际。
史习荣说:「我猜你不难了解我家为甚么留了下来。」
子翔点点头。
中午,他买来食物,一看,是荷叶包着饭粒,像中式荷叶饭,又似里蒸粽。
打开了,香气喷鼻,但吃进嘴里,又不是咖喱。
习荣笑,「你平日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杂碎,专门给外国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色红茶给她,甘香可口。
接着,子翔被火车窗外景色吸引。
只见路轨边山坡上漫山遍野种植红色玫瑰,香闻十里,妇女用手逐朵采摘,放入箩中。
习荣解说:「她们收摘玫瑰卖给香水商人炼成油精,一吨花瓣才能提炼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面孔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
「富裕国家妇女每年用于化妆品的费用,足可养活第三世界贫童。」
(15)
子翔不想论断别人,故此维持缄默。
「舍弟是皮肤科医生,他可以告诉你,那种千元美金一安士装美颜霜,毫无作用。」
烈日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弯着腰,将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计比生命重要。
「种植商人无良,时时喷射极毒杀虫剂,引致劳工皮肤溃疡。」
火车摇动的节奏有催眠作用。
子翔彷佛看到小小的自己沿着火车站讨饭,眼睛盯牢旅客的手,希望他们施舍一两个角子……
她抹去眼角眼泪。
不过,她是少数幸运者之一,她已经在容家安然无恙的长大了,现在她已可以独立生活,不致饿饭。
傍晚,天际尚余一丝红霞,他们终于到达营地。
史习荣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把子翔带到一所破旧平房前。
「子翔,你是建筑师,请你率领工人把这所平房妀建为病童宿舍。」
「这本来是甚么建筑?」
「这是英人遗下的木球场俱乐部。」
「有材料吗?」
「刚获捐款,事不宜迟。」
容子翔精神一振,「学以致用,当尽绵力。」
有人自房子里走出来,捧看一大块精致的染色玻璃,大声笑问:「可是容小姐到了?」
习荣说:「这是我弟弟习恩。」
子翔回问:「可是有旧材料可循环再用?」
「请进来看。」
子翔立刻跟到屋内。
「呵,」她耸然动容,「全红木地板,水晶灯,世纪初新艺术装饰。」
「专家即是专家,欢迎你,容子翔。」
史习恩比他大哥活泼。
「我会尽量保留旧材料,今晚即刻开始工作。」
「首先,来见一见你服务的对象。」
史家两兄弟身段不算高大,但在子翔眼中,他们形象强壮。
「请到这边来。」
营地一边是间简陋诊所,一大群妇女抱着幼儿候诊,这些贫童便是容子翔服务对象。
两个中年人站起来热烈招呼她,「子翔你来了。」
他们不过五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全白,一看就知道是史氏夫妇。
他们一家四口都是医生。
史太太正在诊治烧伤病人,那七八岁大孩子也不哭泣,只因痛苦扭曲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