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下了车,风劲、空气清新,他们在一层洋房前卸下行李。
屋里立刻有佣人迎出来帮手。
管家问:“元东呢?”
女佣回答:“在学校上课。”
管家说:“芝子,来看看你的房间。”
她把她带到二楼,呵,这岂是保母的宿舍,小姐住进来也不觉委屈,文房用具件件皆齐,最新的电脑、电话、传真机器,还有私人浴室、衣柜、床铺、被褥。
“你的时间表在电邮里,请查看。”
“元东住哪里?”
“问得好,他在地库,我带你去看。”
“他反而住地库?”
“可不是,怪脾气。”
推开地库门,只见自成一国,三四千平方尺面积全无阻隔,堆满书籍文件仪器电线,杂乱之中仿佛有点纹理。
“他不叫你进来你切莫擅作主张。”
“那我怎样照顾他?”
“小心听我说……这是一具信号仪,”管家把一枚小小的,像指南针那样的盒子交芝子手上,“他的人工心脏有什么不妥,仪器会响起来,有这种嘟嘟声音发出,你立刻要赶到他的身边,并且即时通知指定的医生,一切详细指示在电邮里,你好好熟习。”
“知道。”
“我还有事,稍后见。”
芝子把握时间淋浴更衣,即时开启电邮熟读指引。
她记性好,全神贯注,默读三次,已全部记在脑海鸏。
申元东有一只药盒子,约书本那样大,分成许多小格子,每格标明日期,放满药丸,每天需要服用,一次也不可延误,芝子负责提醒通知他吃药。
她看一看时间,立刻去打电话。
电话响了十来下,无人接听,她再拨一次,这次,有人一取起听筒,就冷冷说:“知道了”,立刻挂断。不问她是谁,也不招呼。
芝子猜想他在开会,真难以想像一个患重病的人可以过正常忙碌的生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司机上来说:“华小姐,该送你到学校去报到了。”
芝子骇笑,她还想躲懒睡一觉呢。
连忙更衣出门。
原来申宅就在学校附近,十分钟车程,司机对她说:“我叫阿路,负责教你驾驶,车房有脚踏车,也可以来往学校及超级市场,请注意车子方向,全部左驾。”
他把一只信封交给芝子。
“这是什么?”
“陆管家说是入学证明文件。”
都不用笔试面试,而且假设她读得上,对她太有信心了。
一踏进校园,就看见学生三三两两坐在地上闲谈,他们不修边幅,喜欢通处坐,不怕脏,有些索性躺在同伴的腿上,做白日梦。
可是芝子渴望做他们一分子不知已有多久。
她走进招待处。
校务处有人迎出来,“是华小姐吧,请这边来。”
她把文件交上去,那位文职人员笑说:“我们已接获通知,你上课时间需与申教授相符,已经替你办妥。”
芝子不由得问:“谁,谁通知你?”
对方有点意外,“申校董的办公室呀。”
“呵,是,是。”
“这是你上课时间表。”
接着,她又发书目给芝子。
芝子问:“申教授现在什么地方?”
她查一查,“在甲座十二室。”
芝子想去见一见他,有机会的话,自我介绍。
她找到甲十二室,课室里只得几个学生全神贯注学习。
芝子走向走廊另一头,猛一抬头,看到申氏图书馆五个字。
呵,这一定是申家捐款所建,她不由得肃然起敬,轻轻走进去,图书馆属电脑科专用,面积中等,先进的机器陈列在古色古香的建筑物里,有一边窗户是七彩染色玻璃,芝子再次看到中文字,一边写着“学海无涯”,另一边是“达者为先”。
芝子很受感动,这仿佛是变相鼓励她。
她静静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静默几分钟。
不知为什么,眼角濡湿,低下了头。
“想家?”
芝子抹干眼泪抬起头。
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同情地看着她。
芝子不想搭讪多事,立刻站起来打算离开图书馆。
“放心,学校里气氛融洽,像个大家庭。”
芝子不出声,悄悄走出图书馆。
的确没有礼貌,可是,她不是来做交际博士。
司机在侧门等她,“元东已经回家。”
芝子点点头。
她一直没有见到他。
阿路替她买齐书本纸笔回来,她兴奋之极,一抬头,发觉又到了吃药时间。
她到地库,发觉门紧紧关着,只得敲敲门,扬声说:“吃药时间。”
里边又冷冷回应,“知道了。”
芝子刚想转身,听见地库里传出一阵悠扬的歌声,极温婉地唱:“洪湖水呀,浪嘛浪叠浪呀,洪湖岸边是嘛呀是家乡呀─”
芝子生活在崇洋哈日的都会里,极少听到华人民歌,没想到这样动听,一时坐在门口,细细听起来。
接着,是一首情歌:女孩爱上了邻居的年轻人,借点藉口拿着花去探访他,说了几句,知道他要走了,舍不得,含蓄地唱:“等到明年花开时,我再给你送花来”,缠绵温柔地订下明年之约。
芝子把头枕在膝头上,呆呆地听着。
管家回来,看见笑说:“干吗蹲在这里?”
芝子呀一声站起来。
“见过元东没有?”
芝子摇摇头。
“帮我替他收拾衣物。”
他有几个帆布袋衣服丢了出来,打算拿到慈善机构去。管家吩咐把衣袋全部清一清,整齐摺好,才不致失礼,真是,免费捐赠,亦需做得好看,这才叫修养。
芝子认真地把袋里字条零钱抖出来,放在一只竹箩里,坐在衣堆中,忽然累了,身体一歪,在大衣及外套上盹鸏。
梦中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在旅途上,不停地向前走,有时看见熟人,像孤儿院里的同学与老师,有时是同事,最后有人推她,“喂,吃药时间到了”,她猛地睁开眼睛,连忙看时间,原来只睡了十多分钟。
芝子觉得羞愧,自衣堆里挣扎起来,斟杯水喝,终于完成任务。
多么长的一天,她忽然想念做接待员的时候,说说笑笑又一天,一点具体的责任也没有。
佣人捧着一大盆栀子花,敲敲地库门,走进去,出来时看见芝子,笑说:“元东喜欢栀子花。”一路幽香。
那天晚上,芝子唤他吃药。
他在门内冷冷说:“你不必扮演闹钟,我自有分数,管家的话,不用信得十足。”
门开着一条缝,里头有灯光透出来,芝子呵一声,转身离去。
她也是人,也有自尊,他这样难讨好,她也不会故意迎合,做妥工作算数。
闹钟,唉。
第二天清早,闹钟把芝子叫醒。
在厨房,看见女佣做早餐,两块干烘面包上什么都没有,另一杯清茶,一小杯橘子汁。
芝子骇笑,“谁吃这个?”
“元东呀。”
“替他搽些牛油。”
“怎么可以,医生吩咐,需尽量维持清淡。”
哗,简直没人生乐趣。
女佣小声说:“中午饭吃两片白烚鱼,或是鸡肉,红糙米饭半碗,一点点菜。”
听见都打冷颤。
女佣接着替芝子做了煎双蛋加香肠,还有一堆薯饼,呵,原来吃得下也是福气。
芝子连忙大嚼,一边喝加了大量牛奶蜜糖的咖啡。
她取过背囊预备与申元东一齐出发,他却已经开走车子了。
司机笑说:“我送你。”
芝子再笨,也知道申元东不喜欢她这个陪读生。
芝子猜想申元东是一个畸人,面孔窄而长,双目阴森,手足细如爪……
因此自尊心特别强烈,衬托一发不可收拾的自卑感,他虽然读饱了书,仍然仇恨这个世界。
他不要任何人怜悯,抗拒他人帮忙,一路掩饰,扮作一个健康正常的人。
可怜又可厌。
芝子自顾自上课,时间到了,她拨电话给他,“我是闹钟。”
他嗯一声,挂了线。
芝子坐在课室里,感动得泪盈于睫,学生身分是她梦寐以求,没想到今日都变成真事。
她留心聆听每一个字,讲师立刻感觉到她的凝聚力,对她另眼相看。
上完三节课,她找个清静地方温功课。
她喜欢申氏图书馆,桌子上用铜线嵌着中文字,这张座位上有“温故知新”四个字。
她轻轻抚摸成语,然后摊开刚才派发的讲义,仔细阅读。
图书馆另一角有工作人员在整理资料,昨天那个年轻人也在那鸏。
他先看见她,想同她招呼。
可是想起昨日碰了钉子,她对他不瞅不睬,今日,还是不要去骚扰她的好。
那女孩有一双大眼,衬粉红色脸颊,乌黑头发,用夹子夹在脑后,看多了时下染得熨得似粟米丝般的头发,真觉得她天然清丽。
这时,他身边一位中年太太同事留意到他目光去向,轻轻说:“像一幅图画。”
“可是我们系里的学生?”
“没见过。”
他不出声。
同事鼓励他:“过去同她说说话呀。”
“昨日已经试过,她不睬我。”
“唏,失败乃成功之母。”
同事推他一下。
今年一开学,他发现几乎所有女生都一律把小背心与短裤子当校服,衣不蔽体,总露鸏肚脐大腿,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