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因市道差,手上的公寓成了负资产,所以才考虑出租帮补。
芝子又回到街上,在银行区看橱窗。
天下起雨来,她往檐下躲。
忽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话,不禁喃喃说:“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洋人从来没有这种充满悲怆的谚语,他们只有早起的鸟儿吃到虫子之类的励志话。
华人经过数千年的苦日子,练出一套人生哲学,乖乖接受命运。
这时,芝子一抬头,看到大厦门口写着经纬大楼四个字。
她轻轻走进大堂,不料又见余周林律师楼招牌。
她看看手表,已经七点了。
就在二楼,已经打烊了吧。
芝子想顺道看看,乘电梯上去,看到二楼灯火通明,律师楼玻璃大门打开。
她不禁走近张望。
接待处有人看见她,不满地说:“你这么迟才来,还不进去?”
芝子刚想退出去,一间房门打开,一个中年女子一边笑一边向她招手,“请进来。”
她身不由主地走进房间。
“请坐,是叶小姐吧。”
“不,”芝子说:“我叫华芝子。”
“栀子?多么好听的名字,我这里刚好有一盆栀子花。”
中年女子伸手指一指,果然,那边一株盆栽有绿油油大叶子与象牙白花朵。
这时,芝子闻到一股醉人甜香,清幽地轻轻钻入鼻端。
“可有带身分证?”
芝子打开手袋取出递上去。
“原来叫芝子,同音不同字,我是周律师。”
芝子轻声问:“你们聘请陪读生,什么叫陪读生?”
周律师不去回答,反而笑问:“芝子,你对读书的看法如何?”
芝子猜想这便是面试的题目,她想一想答,“华人说过腹有诗书气自华,还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及士农工商,读书人在社会上排第一位,由此可知,一向注重学识,华人近年在国际上地位跃进,会得读书也很有道理。”
周律师听了不置可否,笑问:“你呢,可愿升学?”
芝子失笑,“我哪有能力,找生活还来不及,”忽然感怀身世,“居无定所,食无定时,想看多份报纸都没有时间。”
“如果有机会呢?”
“如果中了奖券,一定回到学校里,学一门专业,有足够履历,将来找份理想工作。”
周律师看着她皎白的小面孔,听得出这女孩子语气由衷诚恳,不由得有三分欢喜。
表面上不露出来,“你父母做什么职业?”
芝子答:“我没有家人,我在灵粮护幼园长大,那是一所孤儿院。”
周律师动容,“啊。”
“那一年,所有的孤儿都姓华,保母随口叫我芝子。”也许,当时护幼院也有一棵栀子花。
周律师想一想,“你先回去,留下通讯地址,我们再联络。”
芝子在接待处写下公司电话,果然,她收到一只信封,里边有五百元。
芝子乘车回家。
洪钧与香珠等她。
“芝子,快来吃嫩鸡煨鸏。”
芝子坐下,且不理任何闲事,据案大嚼。
“芝子,找到地方搬没有?”
芝子抬起头,“请不要担心。”
“芝子,我们要提早过去。”
什么?
“房东找到买主,出了个好价,但是,希望我们早些搬走,我俩行李早已收拾妥当,工作也已辞去,随时可以动身,不如答应房东。”况且,他们会得到额外补偿。
芝子处变不惊,一边吃一边问:“几时?”
“下星期一中午的飞机。”
“我需即时迁出吗?”
洪钧点点头,“对不起,原先以为──”
“没问题。”
芝子抹抹嘴,静静进房间去。
她并没有痛哭流泪,相反地,一转身,睡着了。
经验告诉她,辗转反侧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如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清早,芝子醒来,左边身压住手臂睡了一晚,有点麻痹,像她一颗心般。
她连忙起来梳洗出门。
回到公司,才坐下,红宝过来说:“有一位周律师找你,请你与她联络。”
“谢谢。”
“听说你找地方住?”
“是,你有好主意?”
“家母好客,必要时你可以到我家来住一阵子。”
“红宝,我会记住你的好意。”
芝子立刻找周律师。
“芝子,请你再来一次,十点钟有空吗?”
“我会准时到。”
时间催近,她已被迫到角落,再不攀墙逃生,恐怕就要睡到街上。
她整理一下白衬衫就出门去。
周律师办公室多了一位客人,“我是陆管家。”
那位中年太太打量她一下,问了几个问题。
“你晚上睡得可稳?”
芝子答:“相当醒觉。”
“十二小时当更照顾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病人的起居,你可以胜任?”
芝子轻声问:“他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
“他有什么问题?”
“他心脏有病。”
周律师咳嗽一声,代那位女士发言:“芝子,他是一个特殊的病人,他的心脏先天性损毁,不能运作,现在植入一枚电子仪器,即人造心脏,负责血液循环,这次出国,一边工作,一边等待心脏移植。”
芝子愣住。
“你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吗?”
芝子问:“他会得走动?”
“他外表与常人无异,只是没有脉搏心跳。”
芝子惊异得讲不出话来。
无心之人!
没有脉搏心跳,同死人有什么分别。
唷。
周律师笑了,“陆管家,你觉得怎样?”
管家答:“见过五十多个应征人,以她最好。”
“试用三个月如何?”
管家沉吟,“只怕太年轻了,心不够静。”
芝子任得她们评头品足,并不出声。
“下星期就要出发,没时间另选别人了。”
又是下星期一?那一定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芝子,我们需从速替你办理签证往旧金山,保险公司那边,我会帮你辞职,你收拾行李准备出门吧。”
芝子一点也不犹疑,“好。”
周律师给她一具小无线电话,“我们随时联络。”
芝子离去。
两位中年女士异口同声说:“是她了。”
“没有家,就不会想家。”
“孤儿多数养成坚毅性格。”
“希望可以照顾到元东。”
芝子没听到这番对话。
她回到工作岗位,心鸏有点踏实,天无绝人之路,呵,又找到歇脚处。
许辉明迎上来,“芝子,我听到洪钧早走的消息,你不如到我家来暂住,我可以搬往父母处。”
芝子有点感动。
她静静看鸏这个本性有点浮夸的年轻人。
“芝子!”他急起来,“你总得有地方住呀。”
他是真的关心她,她不由得向他透露消息。
“我找到一份包食宿的新工作。”
他一听,脸色煞青,“你要当心,外头不知多少豺狼虎豹,住到什么地方去?万一半夜有怪手出现怎么办!”
芝子大笑起来。
他忍不住摸摸后脑,隔一会,嗒然坐下来,“你要走了。”
芝子点点头。
他忽然自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交到芝子手中,“这是我本月薪水,你收着防身,将来有机会才还给我。”
一转身走开。
芝子摊开手一看,只见钞票用一只米奇老鼠夹子夹住,怪可爱的,每个人都有可取的一面,但是芝子无暇发掘,她要上路了。
她把现款交给红宝,请她还给小许。
经理传她讲话,平日有点嚣张的她今日和颜悦色。
“芝子,你要到申氏去工作?是怎么一回事,担任何职位?以后,大家多多联络,你打我私人电话好了,恭喜你。”
芝子不出声,她也不知道那家人原来姓申。
“芝子,周律师已替你办妥离职手续,你今日就可以走了。”
芝子忽然想到赎身两个字。
经理最后说:“祝你前途似锦。”
从头到尾,芝子没有说过一个字。
这位小小经理平时眼睛长额角上,在走廊相遇,低级职员要侧身避她,让她先过,她从来没有称呼过芝子,也不屑知道她的名字。
今日她亲昵的表现叫芝子毛骨悚然。
芝子退出经理室时要用手把竖起的寒毛抚平。
接着,回家收拾杂物。
几件衣服,一本照相簿,小小一只行李箧也装不满,现在流行简约主义,真是矫情,佯装反璞归真,像华芝子真正身无长物,才叫做悲哀。
周律师给她的小小手提电话响起来。
“芝子,我派司机来接你,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车牌是……”芝子趁这段时间写了一张便条给洪钧夫妇。她说明即日搬走,各奔前程,还有祝他们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五世其昌。把便条黏在他们的房门上,芝子离去。
临关上门前看多了一眼,发觉小公寓像豆腐乾一样,不知道什么人会搬进来住。
楼下,司机已经在等,芝子对过车牌号码,上车去。
是陷阱吗?不知道。眼前只得这条路,后边是悬崖,只得往前走。
车子在山上一间小小洋房门前停住。
陆管家亲自来开门,“欢迎你,芝子。”
芝子不敢四处张望。
“护照及签证都出来了,你过来签个名字。”
芝子并不笨,她知道这个签证不易办,需亲自到领事馆门外排队,像她这种独身年轻低薪没有经济能力的女性,通常连旅游证件都免谈,这家人神通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