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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元东已经醒来,听见他们两人斗嘴,不禁好笑。

  自从他俩搬进来之后,家里热闹许多,一早就有人声,从前,只有开门关门声,还有,轻悄小心的脚步声,有时,大半天没人说一句话。

  经天在屋顶作一个要跌下来的姿势,芝子不为所动,回转房间去梳洗。

  才睡了几个小时,有点累,但是不怕,喝一杯咖啡,体力又会回来。

  经过元东房间,她推门进去,把药丸放在当眼的地方,拨好闹钟提醒他服用。

  芝子把会客室的长窗打开,隔夜空气多少有一股霉味,尤其是病人,呼吸带气息。

  一抬头,发觉元东站在门边。

  她笑说:“你也被吵醒了?”

  他不出声,早上的芝子清丽如一朵鲜花,素净面孔,湿发拢在脑后,小小白色衬衣,蓝布三个骨裤子,根本不需要任何首饰或化妆品。

  她是清晨,他已接近黑夜。

  芝子说:“请过来服药。”

  他过去把各式药丸吞下。

  “经天说你想看球赛。”

  “是,运动场上充满生气,公平竞争,各显才能,代表一个理想世界。”

  屋顶又传出敲打的声音。

  “我们避一避。”

  “悠长暑假,不知做什么才好。”

  芝子像遇到了知音,她说:“你也不喜欢暑假?那时,孤儿院一放假,孩子们纷纷被亲人领走,只剩几个没人理的孩子,我是其中之一。”

  “啊。”

  “我们打扫课室庭院,帮着洗衣煮饭,可是日长夜短,无法排遣,什么都做完了,红日仍然高挂,太阳极恶,晒得人金星乱冒,恹恹欲睡,躺在树底下盹着了,梦见一个漂亮的太太来领我,说是我妈妈……”

  元东静静听着。

  “后来,也终于长大了,到了十四五岁,知道那梦境不可能实现,于是不再去想它,院方介绍我们到厂家去做暑假工,日子比较好过。”

  忽然有一把声音接上去:“最怕暑假的应该是我。”

  经天下来了。

  工人们忙着接驳电线,他坐在他们中央。

  “我才怕暑假,父母年年一定要叫我把不及格的功课补回来,真残忍,三个补习老师车轮战,累得我痛哭,又自床底把我揪出来,按在书桌前恶补。”

  芝子骇笑。

  “补习完毕又要听母亲教训,她时时落泪,我到今日也不明白她为何小题大做。”

  申元东笑,“可怜三个最不喜欢暑假的人凑在一起了。”

  经天说:“真奇怪,我们三人性格脾气其实全部不同。”

  元东看着芝子说:“我们两人之中叫挑一个,你选谁?”

  芝子一怔。

  经天跳起来,“她怎么会选我!”

  元东也说:“亦绝对不会选我。”

  芝子笑,“不不不,两个都好。”

  “有什么优点,说来听听。”

  芝子说:“你们心中都没有阶级观念,不欺侮人,不喜功利,这都是很难得的质素。”

  经天笑,“原来我有那么多好处。”

  “是,只可惜停不下来。”

  他看看表,“我又要出去了。”芝子一言提醒了他。

  元东问:“又玩什么?”

  他笑答:“有一个朋友摔断双腿,躺在家里,怕他无聊,去陪他谈天。”

  “怎样受的伤?”

  “啊,越野赛车不小心翻侧。”

  他出去了。

  芝子笑,“物以类聚。”

  元东却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两人之中挑哪一个。”

  芝子迟疑,“我哪有资格挑人。”一定不肯回答。

  元东说:“你心底必定有个答案。”

  工人进来说:“天线已经装妥。”

  电视荧幕上正踢球,绿茵场上你争我夺,芝子乘机轻轻退出。

  她问自己,会选谁?

  真的没想过,同申经天一起生活,听得最多的恐怕是一句“我出去了”,他会什么都不理:家中经济、杂务、细节,一于抛诸脑后,回来吃饱了呼呼大睡,一辈子爱玩。

  元东完全不同,他细心、有工作能力、愿意照顾人,可惜没有健康。

  芝子低下头,两个都选,抑或两个都不选?

  这时听见有人轰隆滑倒的声音,芝子一颗心像要自胸膛跳跃出来,狂奔出去查看。

  原来是厨子跌倒在地,手中的瓜果蔬菜摔了一地。

  芝子反而放心。

  不是元东就好。

  她扶起厨子,他雪雪呼痛。

  “立刻叫阿路陪你去看医生。”

  “午餐……”

  “我来做好了。”

  司机一看,“咦,足踝肿了,可大可小。”

  他送厨子往医务所,芝子帮女佣拾起菜蔬搬到厨房。

  有几只桃子摔烂了,芝子不舍得扔,连忙吃掉。

  女佣问:“午餐煮什么?”

  “煮个罗宋汤吧,那时一个人,做这个汤最方便,一锅汤连面包吃足一星期。”

  女佣骇笑,“不腻吗?”

  “只觉美味,怎么敢嫌三嫌四。”

  “芝子你真好。”

  元东下楼来,“什么事?”

  “来,元东,帮手切蔬菜。”

  “也好,我来学。”

  一锅肉汤,很快炖香。

  芝子想起童话中狐狸炖石头汤的故事,她轻轻说:“一只狐狸,煮了一锅开水,放进几块石头─”

  元东接上去,“它说:‘这锅美味的汤,假使有块肉就好了’。旁边好奇的狼便加进一块肉,它又说:‘假使有蔬菜,便更好吃’。又有小鹿、白兔替它加进菜蔬,结果汤炖好了,‘多么美味的石头汤啊’狐狸说。”

  芝子笑了。

  “这个家本来也是一锅石头汤,芝子,你带来了材料。”

  芝子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他们把午餐搬到花园去吃。

  元东忽然呕吐。

  芝子说:“啊,这样难吃。”

  元东忍住笑叹口气,“去叫医生。”

  芝子点点头,扶元东进屋坐下,立刻打电话叫罗拔臣医生。

  司机与厨子回来了,一大班人围着申元东团团转。

  会挑选他吗?

  当然不,失去健康,比一无所有更加痛苦,人家可以重头开始,他却不行。

  医生赶到,安慰芝子,“情况可以控制。”

  阿路轻轻说:“我去找经天回来。”

  芝子诧异,“你知道他在哪里?”

  阿路有点尴尬,“我找找看。”

  芝子马上醒觉,也许探访受伤的朋友只是藉口,他真正去的地方,有点暧昧。

  司机出去,芝子本来想偷偷跟着去,捣蛋地拆穿经天,可是她需要留下来照顾申元东。

  医生诊治过之后说,“放心,让他多休息。”

  芝子点点头。

  经天匆匆返来,与芝子招呼过,立刻去看望他小叔。

  第七章

  半晌他下来。

  他说:“这阵子他太劳碌了。”

  “也不过是外出散散心。”芝子感喟。

  “可是他动了心,这对他身体来说是很大的负担。”

  芝子轻声说:“但是,他根本没有心。”

  “这里的心,是指情绪。”

  “你看,中文多复杂。”

  “伤了心,心情坏透了,窝心,热心,一颗心冷下来。破碎的心,弱小的心……都同一颗心有关,七情六欲,都算上心的帐。”

  “心还有债。”

  “西方人替一颗心画上了双翼,随时会得飞走。”

  “疑心,”芝子说:“失心疯,心结解不开来,啊,全关乎一颗心。”

  “其实心脏不过是一只唧泵。”

  “可是,它一定有某种奇妙的作用,牵动了情绪,所以洋人常说:跟随你的心。”

  “你可见过真的心脏?”

  芝子摇头。

  “可以捧在手心里,罗拔臣医生说,切除后仍能跳动,似有独立生命。”

  “心的确是生命的依据。”

  “相信你的心,芝子。”

  芝子一愕,什么?

  “芝子,你可愿意跟随我?”

  芝子轻轻问;“去哪里?”

  “天涯海角,芝子,我们流浪天涯。”

  芝子看着他。

  “我会使你快乐。”

  芝子微笑,“这一点我可以相信,女生们一定对你有口皆碑。”

  “芝子,你可是需要保障?”

  “经天,我一听见居无定所便恐惧得浑身战栗,我终身盼望便是有一个永久地址,稳固的家,我是一个孤儿,天涯海角对我来说,毫不浪漫,兼且可怕。”

  经天被她说得笑起来。

  芝子温柔地抚摸他头发,“你还未决定安顿下来,拖着个女生,多不方便。”

  他握着她的手,“你会等我?”

  芝子故意说:“等到什么时候?这样吧,我一边读书一边做事,有空看看你进展如何。”

  经天也笑了。

  芝子问:“你刚才去什么地方?”

  “口气像一个母亲。”

  芝子笑,“不像妻子已经很好。”

  经天说:“你不会与小叔这样调笑。”

  芝子答:“这是你的特权。”

  “我访友后去了一个人工潜水箱接受训练,看看身体可以去到什么样的压力,而且,不带氧气,潜泳五分钟。”

  “危险。”

  “我成绩斐然,你可以放心。”经天说。

  “仍然要当心。”芝子说。

  “事事小心,步步为营,芝子,一个年轻人若真能做到那样,也十分可悲。”

  “你的话真多。”

  “芝子,你最了解我,答应等我。”

  “我自己朝不保夕,怎样等人,你还是保持自由身吧。”

  说到这里,芝子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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