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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偷偷的答:父亲。

  可怜的何锦申。

  他似乎已经获得了绝大的满足。

  那夜送我回家,他命司机把车停在路口,与我慢慢的走上斜坡,两人闲谈看。

  他对我说:“白兰花专门拣夜里开,香气扑鼻,我最喜欢这种香味,有点俗,却很令人舒服。”

  我附和着说:“是,俗的美丽往往给人安全感。”

  何锦申马上转过头来,“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一停,“你却有一种不安份的美丽,照说男人都不喜女人太过活泼,但对你是例外,你是值得的。”

  “何先生,你听我说──”

  “谢谢你陪我,”他在月色中抬起头叹口气,“我完全明白,在你年青的心中,一定觉得我有点荒谬:约会一个小女孩,与她倾诉心事……”

  “是否因为我长得像我母亲?”

  “是,”他说,“你的母亲是我的初恋。”

  “你所记得的只是你的初恋,并不是我母亲。”

  “或许是,以后我遇见过无数的女人,除了美丽,她们都缺乏了一样东西……”

  “因为你得到了她们,何先生,”我温和的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我在校园等你母亲,就是这个情形,月色总是很好,从来不辜负我,她只能出来一会儿,穿看家常便服、脖子上常有痱子粉渍,她跟我说,我们只能做朋友。”

  我恻然看住他。

  “……即使那时候她能够嫁我,我也养不活家,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能站在字花滩中向妈姐收钱,但是我总想娶她。过没多久,她结婚了,那日我特地去踢球,在恶毒的日头下出了一身汗,以为可以忘记她,谁知睡到半夜醒来,直哭到天亮。”

  我眼睛有点红,轻轻的问:“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过吧?”

  “从来没有。”他微笑。

  “后来呢?”

  “后来就努力做生意。”他简单的说。

  我补充,“发了大财。”

  他说:“你母亲托我办一件事,我们又重逢了。”

  “是,母亲想拆了旧屋,改建高房子。”我说。“找你帮忙是最好的事。”

  “你猜她教训我什么?”他温磬地笑,“她说:‘锦申,你那不肯读书的毛病,始终没有改。’”

  我也微笑。

  “夜深了”他说,“你回家休息吧,明天我再与你联络。”

  “何先生──”我想叫他以后不必来了。

  “再见。”他说。

  明天,明天我会告诉他。

  躺在床上,我非常非常的累,但脑袋活跃得不得了,整夜难以入睡,第二天闹钟坏了,起身迟到,赶到学校,上气不接下气。

  下午少了两节课,早回家,张妈说有人送花来,我走进客堂,看到一大篷玫瑰花,密密麻麻插在一只水晶瓶子内,没有四十校也有三十枝。

  母亲走进来说是何锦申送的。

  她说:“我想他在追求你。”

  我喃喃说:“不可能,不可能。我累极倒在沙发上,脱去球鞋。

  “你想想是不是。”

  “他用不看我这样的人,”我说,“我早已有男朋友了,他有点糊涂,他纯粹是为了儿时的一段情,他这人现在财雄势厚,没有办不到的事,他最遗憾的便是大学时追求一个有气质的女孩子失败,所以现在求补剩。他的心理是很容易了解的。”

  “你觉得他人如何?”

  “很好,懂得生活,精明能干,又重情义,但我对于钱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我一个人能花多少?他那种生活方式不适合我,况且年纪也差太远了。”

  母亲怔怔地出神。

  “妈妈,你在想什么?”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妈妈笑,“现在你又这么想。”

  我伸个懒腰,“我要去憩一会儿,昨夜没睡好。”

  “有人找你该怎么说?”

  “睡了。”我说。

  醒来是七点多,张妈跟我说母亲出去了,何先生的司机送了礼物来,她取出给我看,我打开盒子,是一只钻表,最新的复古式样。

  我觉得应该有点表示了,明天我一早就得与何锦申说明这件事:我们可以做忘年之交,但进一步就不必,我不能接受他的礼物。

  第二天电话接到他写字楼,女秘书说:“何先生不在香港,他昨夜到美国去了。”

  我把玩着那只表与项链,戴上又脱下来,终于收入盒子放好,他的长途电话打到校务署,我只好奔上去听。

  我斥责他:“我在上课呢。”

  他说:“我走得急,没跟你说一声。”

  我忍不住说:“何先生,你原没有什么必要向我报告你的行踪,何先生,这是一场谈会。”

  “误会?”

  “是的,你回来之后,我想与你说清楚这件事,何先生,我现在要去上课,再见。”我挂上电话。

  我很不开心,他干涉到我生活上的自由,他以为何某人的电话无论到什么地方人们都应该当它是一种殊荣,他的压迫力很强、令我受不了。

  如果我是一个小明星,他的出现或者会引起涟漪,甚至转变我的命运,但我是一个学生,我的世界明朗清澄,他起不了作用。

  当夜他的电话追到家中,母亲说:“你心中想什么,跟他说明白。”

  我大叫,“不要逼我!”

  母亲笑着进房。

  何锦申听到母亲的话,他急问,“是否家中不赞成我俩来往?”

  “不不不,何先生,你误会了,我在家中是很自由的,是我本人觉得不好,何先生,你不该送我名贵礼物,我们能否维持普通朋友的关系?一个人不能有两条心,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静默很久。

  “喂,喂,”我有点害怕,“你怎么了?说话呀!”

  他深深叹口气,“我何锦申活在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如此呼喝过我,你们两母女TREAT ME LIKE SHIT。”

  我哈哈大笑。

  “连笑声都这么相似熟悉。”

  我恢复紧张,“何先生,我与我母亲是两个人……”

  “我马上回来。”

  “不,何先生,你在那边有要紧事办,请不要为我做任何决定。”

  “没有人教何锦申如何做事。”

  “何先生,你听我说。”

  “你放心,我有两个经理可以在此为我办事,我们回来再说。”

  “何先生,何先生──”

  我看看话筒,放下。

  我向母亲耸耸肩。

  母亲说:“其实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他比我大三十岁,又有妻儿,你怎么?想我加入大家庭的斗争?我受不了。”

  “我佩服你的勇气,我始终没跟他说明,当年并不是因外公反对,我才不跟他来往,我不忍,女人对于爱她们的男人,总是心软。O”

  “何锦申仍然爱你?”

  “不,他爱的是那段回忆。”

  “就是,他不爱你,也不爱我,真相大白。”我挥挥手,戏剧化的说:“他又在浪费时间,把这些心思拿去赚钱,他的财产,又多好几亿。”

  “这也是我所不能明白的!他年纪也不少了,应当享受人生,还忙着赚钱干什么?”

  “妈妈,我们不能说这种不公平的话,每个人的人生观是他个人的遭遇形成的,何锦申这一生的快乐都来自万能的金钱,他自然锲而不舍,他没有我们幸福,我们不但够花,而且得到许多钱买不到的东西。”

  “你好不振振有辞,”母亲笑说:“何锦申要是知道有人同情他的不足,会有什么感想?”

  “他根本是一个很贫乏的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我加几句,“他的爱情都是买回来的,所以他念念不忘三十年前的一个月夜,有一个剪前刘海,穿宽身旗袍的女郎,脖子上带痱子粉渍,温和地拒绝他的感情,拒绝也还是好的,至少是真心,现在谁还会真心对他?”

  母亲笑出声来,“听你这么形容,简直可怜死了。”

  最可怜的人回到香港,叫司机来接我,我觉得他这人有理说不清,于是先跑去烫一个卷发,穿条大圆裙,七彩球衣,配成一套,才去见他。

  他见了我发呆。

  我大力嚼着口香糖,瞪着地。

  他伤心了。

  “我们是老友,”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将来我少钱用,譬如说,一亿或是三亿之类,我会找你帮忙。”

  他看看我说:“你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的,你误会我把你当你母亲,所以表示你与她不是一个人。”

  “不是这样,”我静下来,“何先生,不管你把我当谁,我的心属于别人,我早已有男朋友。”

  他呆了很久,像是一时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后来他低下头,看着庞大的桃花木桌面。

  他轻轻的问:“他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不做,他是学生。”

  “你爱他?”

  “是的。”我说。

  “你会快乐?”

  “是。”

  “他会了很多钱?”

  “大概没有可能,”我惋惜的说:“他没有那种本事,他只是一个读书人,但是,”我转而眉飞色舞,“外公还有四张齐白石的挂屏,靠那个就能吃上三五载,”我泄气,“我是个败家的三世祖,只想把祖上挥下来的东西卖掉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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