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惠新悲哀,他要换身边的人,人家也要换,就是这样。
小珠很宽慰的回去念书,她说:“妈妈,你的情形很好,我放心之极。”
我点点头。
我不放心的是惠新。
在我生日那天,他打电话来,“秀珠……”他有点哽咽。
“怎么了?”我问。
“今天是你三十八岁生日。”
“是,”我说:“老太婆了。”三十八,十九的双倍,似水流年。
“不,你还很好看,穿两截泳衣在沙滩上走,一定有口哨声。”他说。
我笑。
“我买了件礼物给你……。”
“什么东西?老是送新的吸尘机,新的洗碗碟机,谁也不稀罕这种公用礼物,我现在才有机会一吐心声。”
“秀珠──”
忽然之间我觉悟他在那一头哭了。
惠新哭。我从来没听过或是见过他哭。这么大一个男人,我们的生活一向是一帆风顺的。
“惠新,”我很难过,“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想来瞧你。”他说。
“尽管来。来吃饭吗?做什么小菜?红烧狮子头可好?”
“我隔半小时到。”他放下电话。
这时候忽然下起雨来,我站在窗口等他。他不大会倒车,老是撞着后灯。我有点心酸,这么久的夫妻了,我对他一切都熟悉之至。
他开着车来了,我向他招手,他手中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还有一盒巧克力。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看到玫瑰花已经有十五年,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开门。
“生辰快乐。”他说。
“谢谢你。”我说。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丝绒盒子,递给我。
“惠新!”我惊喜,“你何必破费!”
“打开看看。”他推我一下。
我打开盒子,是一只钻石镶红宝戒指。我连忙套在手指上,“太美丽了,惠新,好贵的是不是?”
女佣人在一旁笑,然后讪讪的走开。我们仿佛又恢复到以前的日子。
“谢谢你,惠新。”我说。
他把手掩往脸,哭泣。
“惠新,”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是否与莉莉吵架了。”
“没有。她离开了我。”
“什么?”我吃惊,“离开你?”我发呆。
“是真的。她叫我搬走,现在我暂时住酒店里。”
因此他想到今日是我的生日?我叹口气,可怜的惠新。世界的确有很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但不是每一样都可以得到。
“你──会不会原谅我?”他问。
“惠新,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温和的向他解释,“我对你失去信心。有第一次便有第二天,我这里不是旅馆,不能任你在外边失意的时候搬回来,得意的时候又搬出去。这次你提出离婚,我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在我心中,你已留下永远的伤痕,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活得跟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对不起,惠新。”
“是我的错,是我自食其果。”惠新说。
“惠新,我不是为争一口气,而事实上你已不再爱我.我们何必勉强下去,分开之后,你心平气和的独自生活一段时间,说不定有新的发展,人生变化无穷,前途难以逆料,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秀珠,你真是个有始有终有宗旨的好女人,我──”
我黯然的说:“可是我得不到你的欢心。”
“完全是我的错──”
他没有吃饭就走了。我把那只戒子翻翻覆覆的拿在手中看。惠新太老实,他以为绾住年轻女人的心,只需要与妻子离婚。如果他不离婚,对方许觉得剌激,又还好点……他说得对,他确是做错了。
不久惠新向他工作的部门申请,要求被调到伦敦办事分处去任职,他索性远离香港。
我以后没见过莉莉。我并不恨她,谁知道,也许当她三十八岁的时候,也会碰到这种事情,就为了另一个年轻女人开个玩笑,好好的家庭因此破裂。
我的运气是不好,但她到我这个年纪,运气未必好过我。
我的生活仍然寂寞,但我知道我的选择没错,如果我再让惠新回来,两个人都会觉得折辱,大家都会变得暴躁不安,失去的感情永远无法弥补。
惠新现在与女儿在一起,互相照顾,而我渐渐适应了新环境。我减掉六磅,升了职,开始有笑容,信不信由你,居然有人约会我。
对于我的决定,我并没有后悔。
滑稽女郎
志强问我:“怎么样?去看两点半如何?”
我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我把文件放进抽屉中,关好。
我对他说:“志强,你永远是这个样子,十二点半约我两点半,看死我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他嬉皮笑脸的说:“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我耸耸肩,“我是应该拒绝你的,起码等你问到第十次才答允你。”
“为什么不那样做?”他还是老没正经的。
“我怕你不会问我第二次,我不敢。”我老实的答。
“做人还是爽快点好,”他哈哈大笑,“你这滑稽女郎。”
我鼓气说:“我并不滑稽。”
他拉拉我的袋袋牛仔裤,“我觉得你滑稽。”他说。
我与志强的关系,就是那样,他对我从来未曾认真过,但是我对他──我是爱他的。
多年来的爱慕升华成为一种含蓄的感情,我并不让他知道我的心事,但如果他是个敏感的人,他早就该知道我对他特别迁就与忍耐。
但是他不知道。
他并非不敏感,他只是不知道。
我们在同一个机关内办事,他是我隔壁那组的领导人,比我高数级,他与他自己手下的女孩子倒是不苟言笑的,但他喜欢叫我滑稽女郎。
因为我不介意嘲弄自己,因为我老穿牛仔裤,因为有直发,因为我从不抛媚眼,因为我办公的态度与男人一模一样,所以他那样叫我。
我想告诉他,我也可以化浓妆,穿件露胸衣裳,头发上夹一朵花,但是没有机会,是没有机会说,也是没有机会做。
他也约会我,多数是吃午饭,或是看场电影,大都在事发之前半小时通知我,我根本来不及打扮,也来不及作心理准备。
他并没有把我当妹妹,他把我当老友记,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把我当女人。
但我还是乖乖的跟他去看了场二点半,散场后他请我喝咖啡,喝完咖啡他照例会嚷累,然后就在咖啡厅分手,他也不必送我回家。
开头我很气,很想从此失踪,就这样算了,再也不做他的临时伴侣。
可是每次他开口邀请我,心中虽然一万个不如意,嘴巴却不听话,一直说“好好好”。
后来感觉便改变了,我当他是女孩子,我约会莉莉、小曼、李维她们,也不见得谁会把谁送回家,于是气消了一半。
况且志强为人光明磊落,他从来不会对我动手动脚,或是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他当我……就像手足兄弟。
当下他问:“你不喜欢看科幻电影?为什么不声不呐的?”
“没什么。”我用手摸着头。
“你有心事?”
“有是有,譬如说:待嫁春心……但又不能够向你倾诉。”我无精打采的说。
谁知道志强呵呵的又笑起来。
我愁肠百结,他怎么老当我是个滑稽的小丑?我说了真话也没有人相信。
“──”
“志强,我也有个名字,我不叫周喂,我叫周嘉伦。”
“真噜嗦,喂,现在的珠宝贵不贵?”他并不理会我,“我只有五千块,想买一件礼物。”
“买给谁?”我忍不住问。
“一个女人。”
“啊,”我气问:“女人?不是一只狗?狗首饰现在也很贵的。”
“别开玩笑,你不念着回家吧,陪我到珠宝店走一趟。”
“五千块想逛珠宝店?你那是美金也不成。”
“太好笑了,”他垂头丧气,“我只有这个数目。”
我又心软,“我陪你去找找看,我有相熟的店。”陪自己有兴趣的男人去买首饰给另一个女人……太复杂了,只有我才会做得出来,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
我陪他走到珠宝店,他尽排最新式的戒子。
我警告他:“这些你甭瞧,凡是一个啊嚏会打走的钻石,你才买得起。”
他白我一眼。
终于他挑中一只仿“蒲昔拉蒂”的戒指,不贵,但我又提醒他:“假如她是识货的,那么她不会喜欢假东西,你明白吗?”
“太烦了。”志强叹口气。
我说:“不一定要挑戒子,珍珠也好,”我故意说:“老女人戴珍珠最好看。”
“谁说她是老女人勺。”志强沉不住气。
我抢白他,“够老的了,”
他还是不服气,“我非要买这只戒子,我想她会喜欢,凡是我送的东西,她都会喜欢。“
“才怪,虚荣的老女人都只喜欢三卡拉以上的大钻,你若拿这五千块去买六合彩,中了奖再买珠宝未迟。”
他笑了,“你这个滑稽的小女人,你总是与我斗嘴。”他付了钱,买了那只戒子。
我们走出店铺,他晌朗朗地吹口哨,心情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