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该死的莉在一点半回来了。
她开冰箱做宵夜,放水洗澡,一切完毕之后还要我帮她卷头发。
“明天做不行吗?”
“不行,明天我一早要出去,有约会。”她在看那张名片,“是,我认识这家伙,你应该放他进来休息,我与彼得在伦敦他家大吃大喝近半个月,太不应该。”
“但是我不认识他。”我抗议。
“你这老站婆,永远一上来就把所有人当坏人。”
“可是万一他进来把我扼死了在这里──”
“你看小说看得太多了。”她说。
“他到底是什么人?”
“大律师。”她指指名片,“大律师的名片上不准印身份,你这老土。我敢说这小子一辈子没有受过如此大的侮辱。”
“都是社会的错,莉,你那天下为公,四海一家的脾气不改一改,我马上迁出这间屋子。”我生气了。
“对不起。”她说。
我悻悻地,“我就是这么小家子气,怎么,不行吗?”
“行行,拜托,把我头发吹干好不好?”
我回房去了。
第二天,星期六,我睡到日上三杆。钟点女佣人已在收拾屋子,雾也散去,一客厅阳光,非常迷惘的一个午后,莉早已出去,撒得一地七彩缤纷的凉鞋。
我端着杯冰冻牛奶坐在沙发上发呆,提不起劲。
女佣人絮絮地闲话家常:“替你做了杏仁豆腐,在冰箱里,多吃一点……这么潮湿的天气,自己要当心,星期六也没地方可去?”
越来越像个母亲。
我伸伸懒腰,转到露台站着看风景,不远处缆车轰隆隆开上来。
门铃晌,女佣人去开门,我转头,她已把来人放了进来。
是昨夜那个陌生人。
他一见到那堆鞋子便笑道:“莉莉回来了?”
我点点头。“又出去了。”
他自顾自坐下,“我来还钱。”他还我一百元。
“谢谢你。”
他又自外套衣袋取出一瓶子矿泉水,放在在我面前。
我心情已经不好,顿时觉得他过份活泼,我说:“你可以走了。”
“怎么,你不打算招呼我?”他摊摊手,“我得罪了你?”
“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莉一回来,明天就会开百人舞会,今天是我唯一的机会。”
“对不起,打扰你。”
“再见。”我拉开大门。
他走了。
女佣人诧异地说:“你怎么与男人有仇?”由此可知,刚才的话她全听见,我的事情她也全知道。
我抱着双手倚在栏杆上说:“这里风水不好。”
女佣人叹口气,厨房去了。
莉莉回来的时候,精神焕发,完全不像一夜未睡,我非常服贴,她这位大姐确有过人之处。她身后银着一大堆朋友,大半是艺术家,活泼明快,又叫艾笑,各自带来了酒与食物,不费一点劲,就投入地组成一个舞会。
必须多谢我那套四声道豪华音响设备吧,我洋洋得意,如果没有如此劲的音乐,包管他们没有玩得这么高兴。
震耳的音乐给我无限的安全感,我挑了一只梨千一只牛油果,还有三文治夹麦包,洒上点生洋葱碎,加一杯上好的莱斯令白酒,呵,但觉做人无限满足。
我躲在露台一角,开始大嚼,目光注视着客厅内的一群青年尽情地享乐。
莉穿一件白色露肩衣裳,白色银边高跟鞋,精细的足踝多么性感,我赞叹了,她如云的秀发柔软地波狼式地垂在肩上,一付大水钻耳环衬着最新玫瑰色调的浓妆,莉是一个尤物,毫无疑问。
这时身边有人带笑的说:“永远是旁观者,为什么?”
我转过身去,是他,他也跟着来了。
“每个人都应该参加这个嘉年华会,”他说:“进去,我与你跳舞。”
我说:“我不会跳舞。”
“我教你。”他温和地。
我说,“改天吧。”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对付你这么孤僻的小姐,真需要许多时间,而商业社会是这么忙,谁抽得出时间呢?”
我看他一眼,“有很多女子是即冲咖啡素,你可以在各种牌子内挑一款。”
他点点头,“比喻得很好。”
“有些人品味高,有些人不。”我说:“人各有志,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他仍然坐在我身边,“然而你付出的代价是过高了。”
“你仍然不明白,”我微笑,“莉的了解力比你高出很多,夏虫不可以语冰,你所认为的损失,在我来说,是不屑一顾的琐事!所以莉并不企图改变我的生活方式。”
“你这个高傲的姑娘!”他诧异了,“我从没遇见比你更嚣张更孤僻的人。”
我笑,“现在你见到了。”
“然而你可快乐呢?”
“这是我的选择,我自然只做对我自己最有益的事,至于快乐,快乐是件深奥的事,不信你去问问莉莉,你问她可快乐。”
“看破红尘并不是好事。”他说。
“我并没有看破红尘。”我说:“你别对不了解的事夹缠不清。”
“你有无职业?”他问。
“有。”
“是什么?”他大大的表示兴趣。
“我写小说为生。”我说。
“真的?你写什么小说?”他意外问。
我莞尔不答、这男人在法庭上无疑是威风八面的一个人,但对于文学艺术,他不是那回事,多说无益。
“你打算这样过一生?”他问。
我有点怒意,不想与他缠下去,因而反问:“你呢,你也打算这样子过完一辈子?”我站起来,“到漂亮女郎的公寓串门,希望获得收留?”我拂袖而去。
他懂什么叫做情操!说了也是白说,这世界上充满了粗糙的人,我仰起头叹口气,知己难觅。
随着荡漾的音乐,我躺在床上着小说,有一句没一句,有种迷惘的感觉,我并非故意将自己弄得高深莫测,希望那个人不要误会。
管他呢,他要误会就误会好了,我烦恼地扔下书本。
莉在门外叫,“出来吃宵夜!”
“你们这班人迟早会吃死!”我吼叫。
她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早我起来,莉又已经出去,客厅像经过大战般,女佣人咕咕哝哝发牢骚地收拾。派对完毕后的残局对我来说是一种浪漫,对她来说是后患,目光相异至此。
女佣人边把彩色的碎纸扫走,边说:“昨天那位先生,他还会来找你吗?”
我问:“为什么你要关心这问题?”
“他不错,他敢逆你意思,就证明他有诚意,别人才不跟你吵,他们逃还来不及呢。”
我苦笑。
“其实你是好女孩儿。”她啧啧地惋惜。
越来越像个祖母,变本加厉,晋升一级。
“水清无鱼,人清无徒。”她忽然说。
“这两句话你是什么地方学来的?”我震惊。
“人是胡涂点好,太聪明了,人家害怕,每个人都有优点,你要耐心发掘人家的好处,别老觉他们笨。”
我垂下眼睛。
她轻轻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抬起头来笑着大喝一声:“不叫你扫地了,干脆在大学里开一个哲理班叫你去作教授可好?”
她吐吐舌头,忽忽到厨房去洗玻璃杯。
而那人,
今天,
没来。
终于把他赶走了,我想,这是我一贯地非常奢侈与凄艳的一种姿势,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即冲咖啡在等待他,令他快乐,他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稍后我替植物一盘盘地换水,加上营养料,将叶子冲洗干净。
家里又一尘不染了。
门铃啊,我跳起来,满怀心事地去开门,门外是一位中年太太。
她板着脸说;“小姐,昨夜你们这里的华宴直到清晨二时才散,我下最后哀的美敦书,以后若再如此骚扰邻居,我去派出所告你们。”
我早泄了气,“是。”
她对我的温纯大表诧异,因而起了歉意。
“已经很多次了。”她补充。
我很怅惘地说:“是。”
她骇然,“你听明白了没有?我希望你们不要──”
我没精打采的说:“明白了。”我关上门。
太阳淡淡的晒进书房,文房四宝整整齐齐的放在桌子上,墙上一幅国画,上面题着“玲珑骰子镶红豆,刻骨相思知未知”。
我并没有获得那样的机会。
我坐下抽一枝烟,把烟灰弹入水晶刻的烟灰缸,我的生命太理智明澄,万里无云,不起波浪,味同嚼腊,但眼看人们为感情所作出的一切牺牲,又深觉滑稽可笑。
我是一个白色的人。考这间屋子就可以知道我的为人。肥皂都坚持要买白色,有一次莉自不知什么地方带回来用剩的心形粉红色香皂,我观后笑半晌,然后就扔到垃圾桶内。
然后莉就埋怨我是老姑婆,白白的浪费了这么多年。
我微笑。
唱机在播放纽约交响乐团的“黄河”。我微笑。
阳光更淡了。游泳的好天气。
我起身收拾毛巾与泳衣,下楼开动小车子,向海滩奔去。
水有凉意,但温柔美丽,汨泊然拥抱泳者,我越游越远,不知道停下来,终于远离浮台,将自己幻化如一条鱼,缓缓浮动,浪渐渐大起来,我抬头看着天上变幻无穷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