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黄振华的情妇?那等于堕入无底深渊,痛苦一生,晚晚等他来探望我,过时过节再也看不到他人影,在某些公众场合中,也许还得对他的妻子强颜欢笑。
我好好一个人,干吗要受这种折磨?除非是爱上了他,人们为爱情所出的牺牲,往往是匪夷所思的。我有爱上他吗?
他有爱上我吗?
如果他爱我,就应当与我结婚。
我叹口气,看来我们两个人都不想牺牲。
第二天我沉闷地到浅水湾去吃茶,就是黄振华第一次约会我的地方。
坐不到几分钟,就春见一个太太与两个白衣黑裤的女佣人浩浩荡荡地带孩子们来吃茶。
那位太太穿着浅紫色的衣裙,一着之下,正是黄振华夫人张薇薇。
太巧合了。
她也看见了我,大方地与我打招呼,我心中有鬼,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好吗?宝琳。”她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
那男孩已有六七岁,娇嗲如女孩,靠在母亲身边,漆黑的眼睛,雪白面孔,漂亮得像安琪儿,衣着考究,一切都是顶尖,有这样的妈妈就有这样的孩子。
我心中艳羡,这是要修三世才能得到的福气。
黄太太微微地笑,像是看穿了我心中想什么。
我搭讪地说:“大公子已到了英国?”
黄太太说:“宝琳你说话真客气。”
我託镸“没法子,出来混久了,难免学会些场面话。”
“难怪振华一直在我面前赞你。”
我一怔,头慢慢低下去。
我沉默着。
我忍不住问:“黄太太,我与他之间的事,你知不知道?”
她抬起眼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洞悉世情。
她牵牵嘴角,仍然安定带笑意,“我猜也猜到。”
我跳起来,“你──”。
“你几岁?廿六?廿七?你以为自己就快老了,是不是?我可要比你多活十年,”她缓缓的说:“我与黄振华已是十五年的夫妻了,他做什么,我岂会不知道?”
我震惊,“你不介意?”
“介意?宝琳,你还年轻,你有理想,你有宗旨,你对振华的倾慕,我不是看不出来,他就是喜欢年轻女孩子看着他的时候,眼中的那一丝爱意。宝琳,你不以为你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吧?”
我呆住。
海滩上传来孩子们嬉水的欢笑声,风和日暖,但是我如置身冰窖之中。
“宝琳,你是她们之中较为出色的一个,毫无疑问。”她温柔的说:“是以我觉得额外可惜。”
我怔怔的落下泪来。
黄太太佯装没看见,低头哄孩子。
“如果你觉得不太迟,回头还是来得及的。”
“你──你为什么不同他离婚?”我问。
她抬起头来,“我不同他离婚?”她笑,“是他不肯同我离婚哩,你去问问他。”
我心中如被铁锤击了一下。颤声问:“为什么?”
“黄振华工作的建筑事务所叫什么名字?”她问。
“张氏建筑公司。”我答。
“我娘家姓什么?”她又问。
“张。”我答。
“建筑行背后的主持人是我父亲,你明白了吗,宝琳,他怎么肯跟我离婚?”黄太太用手拨着儿子的头发。
我气着,握紧着拳手,胃都反了过来。
“宝琳,我们也是普通人,一般的肮脏邋遢,长得略为端正点或是穿得略为好点,并不代表我们就是一对璧人。”
我垂下头。
“至于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他,”黄太太轻轻捧起小儿子的脸,“我不舍得他们,我做不了好妻子不打紧,总得设法做一个好母亲.孩子永远是无辜的受害者。”
我哭了。
黄太太递给我手帕。
她叹口气,“我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牵起孩子的手离去。
我擦干了眼泪。
海浪缓缓的卷上来,又退下去,就如我的思潮。
我终于站起来,走到黄太太身边去。
她微笑。
“我先走一步。”我说。
“是不是他带你来这里?”她轻轻问。
我没有再回答。
第三天,黄振华找到了我。
他照常穿着裁剪合身的西装,打扮得漂亮动人。
“如何?”他单刀直入。
我问:“什么如何?”
“咦,你刁难我。”他不悦。
“你把你的要求再说一遍,”我说:“我想听清楚。”
“宝琳,你是怎么了?”
“就算我愿意进入圈套,你也该让我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圈套。”
“圈套?”他的脸沉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你要我自愿无条件做你的情妇,直到双方有一人厌倦为止,是不是?”
他不出声。
“你连提都不肯提。”我笑,“你等我自己钻进圈套,就因为你是黄振华──许多女人等着这样的机会。”
他勃然大怒:“如果你觉得不值,马宝琳,你此刻就可以马上拒绝。”
“我拒绝。”我立刻说。
他一怔。
“你别以为你只需要吹一声口哨,女人们就会送上门来,黄振华,你不过是靠岳父起家的一个中年汉子,因此抬不起头来,在外结识女人为发泄,就那么简单,是不是?”
他的睑转为灰白,怒不可抑?
“再见。”我说。
能够做到这么决绝,我自己也惊奇了。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偶像已经幻灭,而我爱他,不过因为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一直没有霸占他的私心,他不会明白这一点。
他转头就走。
我想他还未曾这样受过剌激,在过去,他必然是无往不利的,这恐怕是他第一次挫折。
他怪不得我。倘若他靠自己的本领做到今天地步,名成利就之后出来寻个情妇,也还情有可愿,有很多男人,为了第二个春天而抛妻弃子,也是有的。
但他完全没有诚意,他只是求发泄。
我为他惋惜,有很多事,单看表面是不知道情由的,什么都有两面。
以前我认为他们是这样十全十美的夫妻,事实证明他俩之间的关系千疮百孔,还有什么话好说,我茫然想,我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完全丧失了信心。
但是黄振华并没有因此放弃我,他要向我解释。
他不否认建筑行是他岳父的资金,但是“即使把一间现成的公司交在我手中,经营不善二年之内也会倒闭。”这是事实。
我愕然,他为什么企图说服我?
“宝琳,你不能把我说成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他说:“别人不明白不打紧,你一定要弄清楚。”
“为什么?”
他苦涩的笑,“因为也许我爱上了你,我在乎你怎么想。”
“你爱我?”我再也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无限的讥讽。
他这次并没有生气,他说:“你太年轻,太残忍,太自以为是,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是一个标准丈夫,你替我建立了一个形象,而当这个形象破灭,你认为我欺骗了你,你恨我,宝琳,我有骗过你吗?想一想。”
我拒绝想,我难过得根本什么也不高兴想。
我跟他说:“以后不要再约我出来,我不会再见你。”
隔没多久,就听见他们两夫妻宣布离婚的消息,人们的反应是震惊与惋惜的,包括我在内。
我惆怅的想:终于离婚了,公认的一对璧人呢,他们也终于离了。
也许是张薇薇再无法忍受他与其他女人的浅水湾头之约会吧。
她不失是一位有勇气的女士。
我并没有再见到黄振华,也许他说得对,年纪轻的女人很善忘很残忍,一旦失望,不再回头,
没有留恋,而我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往欧洲公干的时候,在飞机上碰到张薇薇。
我还是第一次坐头等,没想到碰到熟人,非常尴尬,尤其是在飞机仓内,避都避不过。
又是她大方的先与我打招呼。
我只好被逼识大体,友善地问:“好吗?”
她带着两个男孩子与一个女佣,派头依旧,这就是娘家有点钱的好处了,离婚后生活水准不必一落千丈。
她很平静,“你一定听说我们离婚的消息了?”非常直爽。
我在真人面前不打假话,“自然听说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说。
我不好再问下去,喝着侍应生送来的酒。
“这次离婚,倒是他提出来的。”张薇薇说。
“啊?”又是意外。
“是呀,我满以难关已过,等地玩腻之后,我们仍然可以白头偕老,”张薇薇苦笑,“不料他一定要与我离婚了,我以为他外边有人,准备结婚,还挺疑心那个人就是你,但又不是,你俩根本没见面好久了,留他又留不住,他收拾衣物搬了出去,一股脑儿什么都交还我父亲。”
我静静地听着。
“公司一向是赚大钱的,父亲并不想结束,但他是这么坚持……”张薇薇停一停,“连孩子也不留恋。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他说是为了自尊心,什么自尊心?我不明白。”
我呆着,又喝了一杯酒。
她笑一笑,“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不久,”我连忙解释,“多谢你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
真没想到,是为了我的缘故吗?我不敢想下去.他与妻子离婚了,我茫然。如果将自己当做有罪的第三者,未免将自己的魅力高估过甚,但我又确有这个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