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何必加重我们负担?”
“好人难做!”
我忽然又调皮起来,“是,咱们都是狗,你是吕洞宾。”
母亲急得不得了,“那怎么办?”
“没怎么办,”我坦白的说,“冷一冷再说,我乐得再过一阵独身生活。”
“唉,你们在搅什么鬼啊──”她魂不附体地说:“你们──”
“桥段比电视剧精彩,是不是?”我问:“你当是观看长篇电视剧吧。”我补一句:“惩罚他一下也是好的。”
“你们不会离婚吧?”妈妈问。
“不知道,”我自己也心如刀割,“他那种阴阳怪气的性倩,谁懂得他想些什么?”
“女儿,喂,你听我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千万要当心,婚是不能离的,这种事摩登不得。”
“我不打算听你的教训,时势不同了,以前的女人,如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现在我们有独立能力,男人,嘿!当他们放屁。”
妈妈阴测恻的加一句:“是呀,所以现在的女人都冷清清地在她们的公寓里做女强人,我们呢,儿孙满堂,至少有女儿可以说话解闷。”
我已经够心酸的了,禁不得给她这么结结棍棍的一说,差点眼泪就淌下来。
“你住在哪里?告诉我,女儿!做人别那么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可以下台就下台。”
我把地址告诉她,然后下评语,“妈妈,你说起话来,一句句掷地有金石声,简直像说书般精彩,且押韵的,了不起!”我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回家,我自己洗了头,慢慢梳通,想到思聪第一次约会我,时间搅错了,提早一小时,他来接我的时候,我正洗完头在梳头发,就像今天这样,他看见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头发。
我的心软下来,如果此刻他向母亲打听得我住在此地,前来找我,我一定原谅他。
门铃忽然响了,我心一跳。
开了门,果然是冯思聪。
他板着面孔,用脚踢一下铁门,说:“放我进来。”
我把头发甩到肩后去,“凭什么?”我的嘴巴又硬起来。
“凭我是你的合法配偶!”他狠狠的说:“我来搜这个地方,拿到证据,可以速战速决。”
“你失心疯了,我要打两个电话,一个给派出所,另一个到青山医院,为你订一个位子。”
“开门!”
“不开。”
他忽然呜咽起来,“开门!”
我静默下来。“你怎么了?”我问她。
“开门。”
“我开,你别哭呀。”我打开铁闸。
他靠在门边哭。
我吓一跳,“你进来呀。”很过意不去。
“我不进来!”他赌气,“我就站在这里烂死。”
“你不会死的,”我递给他手帕,“进来喝杯茶。”
他醒鼻涕,“为了这么小的事,你居然连公寓都找好了搬在外头住,不顾夫妻之情。”
我瞪着地,我明白了,恶人先告状。
“然后还连同你母亲欺瞒我,硬说你还在娘家住,拒绝见我的面,”他像个老太太般诉说我的不是,“你太狠心,我不该爱上你。”
我用手撑着腰,既好气又好笑。
这小子,他也刻薄得我够了。
我说:“我在你身边,反正是惹你生气,现在岂不是好?眼不见为净。”
“夫妻之间耍花枪不打紧,哪有这么过份的?”
“我不懂花销,我是逼上梁山。”我说。
“现在怎么样?”他憨气的问。
我开头是狠狠的瞪着地,后来目光接触到他凌乱的头发、红红的眼睛,我又想到十多年前他获知大学试名落孙山,也是这个凄凉彷徨的景象,我完全妥协,我们之间已有太多的过去,很难忘得了。
算了,我想,不要太过份。
“怎么样?我等你苦苦哀求我,你若服侍得我舒服,那么咱俩还有得商量。”我说。
“你真是有得说的,”他低着头,“我不能没有你,你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份。”
“好了好了。”我说:“我们回去吧。”
“这房子呢?”
“给妈妈住吧,妈妈老想搬一层清爽点的公寓。”
我与他回家。
以后的三天,他不停的告诉我,我离家出走的那两个星期内,他是如何的想念我,日子如何难捱,心情如何的慌乱,但是一见到我,又忍不住气,说些无益的话。
我很了解,因为我向日己的感受与他一模一样,那几天我很受感动,我们和好如初。
母亲说:“你们之间,真是互相了解,现在又开开心心的过婚姻生活了?”
我嘻皮笑脸的说:“是,在枕头上,两个头比一个头好。”
母亲放心的挂了电话。
然而事实是不是这样的呢?
不见得。
没到一个月,思聪又发作了。我们在计划复活节度假的事,他埋怨我:“如果不是你上次离家出走,浪费了一大笔钱,这次我们或许可以走得远一点。”
我原本想刻薄地问:“你想去哪里?月球?凭你那份月薪?”
但我忍住了,只笑一笑。
我是爱思聪的,既然如此,何必处处跟他争?他正孩子气地翻阅旅行团的小册子,看着他的脸,我想:人生是这么短,我们不应把时间用来斗嘴。
“现在只好到日本,”他说:“日本已去过多次。”
“去印度吧,”我建议,“那边风俗与文化都不一样,应该很有兴趣。”
他又高兴起来,笑了。
我现在很明白什么叫做互相容忍,相敬如宾以及这一类的事,我与思聪是夫妻。
星
一个下雨的星期六早晨,地下濡湿,气油虹彩里掉满花瓣,我走过圣玛嘉列教堂,有人举行婚礼,我顺步踏了进去。我喜欢婚礼。
人们相爱以致顺利的结婚,总是美事,人生在世,失意的事见岂止八九,有情人终成眷属,听着都舒服,故此我虽然既不认得男方,亦不认得女方,也走进去观礼,坐在最后一排。
神父正在讲:“……相敬相爱……”
一对新人穿着礼服,肃穆地站在圣治前面,交换戒指,我怔怔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这两个人以后一辈子都要生活在一起了。一辈子。一辈子是段太长太长的时间,我简直不能想像生生世世对着同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一起起床,刷牙,洗头,看电影,吃饭,上床……多么可怕,然而人们,还是结婚了,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路。
不过婚礼还是美丽的,人们喜气洋溢的面孔,花香,教堂中特有的气氛,新娘子身上漂亮的纱衣,一辈子的事情……我喜欢婚礼。
我侧侧头,看我隔壁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宾。
她全神贯注地肴着前方,那种神态像是新郎的前度女友,不知为什么,她偏偏给我一种落寞的感觉。她双手扶着椅子前端,手指没有搽颜色,套着小小的戒指。
然后她移动头部,我看到她的脸,她是个好看的女子,年纪很轻,约廿三四岁,尖尖鼻端,秀气的眼睛、浓眉,她在微笑,嘴角却有点下垂,仿佛有点苦涩,又有点晌往,很复杂的心态,我形容不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
跟我一样。
但是我不同,我并不认识新郎新娘。
礼成后一对新人转身愉快地经过甬道,我顺手抓起一把彩丝,往他们身上撒去。祝他们快乐。
那女郎并没有动作,她只是看着新郎新娘与亲戚们笑着离去,她驻足不动。人群一下子散清,只剩我与她两个人。
她显然注意息到我了,解嘲的动动嘴角。
我喜欢她的样子。于是我向她笑笑。我几乎肯定她是新郎的旧欢。(惆伥旧欢如梦)
新娘是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并不如她美,但是婚姻这回事全凭缘份,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测,他娶她,或是她嫁他,不过是因为摆不脱的缘份,不是因为她比谁都好。
这个白衣女郎低下头,预备走了。
我走上前,跟她闲闲的搭讪说:“观礼?”真是废话。
她点点头,转身走。
“小姐──”
她转过头来。
“你的手袋。”我把一只白手袋通过去。
她说:“天!我就快把我的头都掉了。”她解嘲地笑。她笑起来很特别,嘴角先往下弯一弯,然后才真正的展开笑容,一双灵活的眼睛是慧黠的。
“你认识女方?”我故意问。
“不。”
“男方?”
“不。”
我十分诧异,“双方都不识,那你怎么来参加婚礼的?”
“我喜欢婚礼,所以走进来看。”她简单的说。
呵?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你呢?”她问:“看样子,你彷失落了全世界似的,你是沂娘的前度刘郎?”
我笑出来。“不不不,我说出来你并不会相信,我也不认识他们,我是为了观礼而观礼,跟你一样。”
“真的?”她仰起睑笑,她有一个非常精致的下巴。
“来,我们去吃杯茶。”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绿霞。”她说。
“绿霞。”我说:“很好听的名字。我叫宋家豪。”
“你不是香港人,是不是?”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