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地,贝先生,如果你没有妻室,我会来不及的跟你跳舞吃喝看电影。”我说,“你离婚后才可以开始新生命,否则我想甘冒风险的女人很少,你太太那身材是我的双倍,如果我给她机会掴我一掌,我会非常后悔,相信你明白。”
他说:“我原本以为你的口才只运用在张佑森身上。”
“我一视同仁。”
“那么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再见,贝先生。”我放下电话。
媚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微笑。趁现在不痒不痛的可以随时放下电话;如果不放,那就非得等到痛苦失措的时候,想放都不舍得放。
我好好的一个人,干吗要做别人的插曲。
媚叹口气,“好,我晓得人各有志。”
“你晓得便好。”我说。
“我们吃饭去。”她说。
我取过车匙。
“你一定要名媒正娶才肯跟一个男人?”媚问道。
“倒也不见得。”我说道,“我只是不想痛苦。”
媚低头笑。
我闲荡了两星期后回学校。
我改变态度做人,原来工作不外是混饭吃,一切别往心里搁,无关痛痒的事少理少听少讲。反正已经赌输了,即使不能输得雍容,至少输得缄默。我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做完就走,回到家中,我又是另外一个人。
教书我只说课本内的事,经过这次教训,做人完全变了,既然学校的要求止于此,我就做这些,何必费心费力理不相于的事。
我连话都懒得说,态度悠然平和,既然事不关己。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常常带个微笑。最吃惊的是兰心。
兰心跟我说:“翘,你是怎么了?这次回来,你像万念俱灰,怎么回事?”
“千万别这么说,”我一本正经改正她,“什么灰不灰,别叫老板误会,降我的级,失节事小,失业事大,房东等着我交租金的,知道吗?”
“翘,你以前口气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错了。”我简单的说道。
以前我确是错了,做人不是这么做的,以前我简直在打仗,岂是教书。凌奕凯冷眼旁观,不置可否,别的同事根本与我谈不拢,也不知底细。
至于老板,走到哪里我都避着他,他也知道我避着他,大家心里明白。
我并没有退掉家中的《南华早报》。以前我真想致力教育,尽我所知,尽所能灌输给最易吸收知识的孩子们。既然环境不允许,别人能混,我为什么不能混?混饭吃难道还需要天才不成。
可是身为教书先生,混着有点于心有亏,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心底想转行的念头像积克的豆茎一般滋长,我的思想终于搅通了。
学生们都察觉我不再卖力,下课便走,有什么问题,是功课上的,叫他们去问分数高的同学,私人的难题恕不作答。
掌珠说:“蜜丝林,你好像变了。”
我淡淡的问道:“谁说的?”并不愿意与她多讲。
我不是厌恶她,也不对她的父亲有反感,只是我那满腔热诚逃得影踪全无,我只关心月底发出来的薪水,因为这份薪水并不差,因为我生活靠这份薪水过得顶优游,我把注意力放在欧洲二十日游。雨花台石卵、艾莲寇秀店里的水晶瓶子,等等。这些美丽的物质都可以带来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快乐总好过没有快乐。
师生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师生之间与任何人一样,谁也不对谁负任何责任。
张佑森没有打电话来。他终于放弃了。我不是没有愧意,想找他出来谈谈,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说,很难办。与他说话讲不通。我开车接送他到处玩,没兴趣。让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烦服侍他。
当然可以嫁给他。他会对我好?说不定若干时日后阴沟翻船,谁可以保证说:这人老实,嫁他一辈子他也不会出花样。逃不掉的男人多数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张佑森的脑袋里想些什么,我从来没知道过,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头就不必再去点着它。
张佑森这三个字被擦掉了。
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嚣张太张牙舞爪,不然也还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她是个温文的女子,纤细带哀愁的则不妨,万一争执起来,还有个逃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贝太太在家中是否与写字楼中一般无异,如果没有不同之处,贝文棋怎么忍受她若干年。她肚子上的那些圈圈士啤呔,简直像日夜套着几个救生圈做人,真亏她的,还穿得那么美,那么考究,首饰听说一套套的换。
媚说:“人要胖起来有什么法子?”
“别吃。那还不容易。”
“不是人人像你那么狠心刻薄自己。”
那倒是,佣人餐餐三菜一汤的摆出来,太难瘦。
我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人怎么会到那个程度。”
媚笑说:“何必多问,最威风的还不是你,人家的丈夫送花给你。”
“他有企图。”我打个呵欠,“难道现在他还送不成?”
没见花很久很久了。
“有啥新闻没有?”我问。
“没有。”
“你的恋爱生活呢?”
“如常。”媚似乎不愿多说。
我的教书生涯如旧,学生与我都活在时光隧道内,日复一日,在狄更斯与劳伦斯之间找寻真理,希腊神话是他们生活中最有机会认识人性的时候。
以前我连暗疮治疗都教授在内,差点没做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现在什么都不管。
何掌珠说:“我父亲结果并没有娶那个女人。”
我抬抬眼睛,真意外。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
“他觉得她不适合他。”
“在决定结婚以后?”
“是的,她只想要他的钱,她另外有情人。”掌珠说,“爹爹很生气,跑到纽约去了。”
“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人?”
她耸耸肩,说道:“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很无所谓。
“那位女士——”我还是忍住了,掌珠只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一位歌星。”
我忍不住笑出来。
“现在你知道我努力反对的原因了?”掌珠问道。
“也不是道理,你父亲要是喜欢……何必替他不值。”
“蜜丝林,你对我疏远了是不是?”她问,“你对我们都疏远了,你心中气我们是不是?”
人活着多少得受点气。谁不气。不然哪儿有人胃溃疡。
我现在什么都独立,经济。精神,想想都开心。“开心?”
我没有恐惧。
我对何掌珠打起官腔,“想想你的功课,你现在除了致力于功课,实在不应再另外分心。”
“爹也是这么说。”
“你现在快乐了?”我取笑她。
她掩不住笑,“自然,但蜜丝林,我老觉得你的功劳最大。”
“什么功劳?拆散人家的姻缘?”我笑问。
星期六下午,独自在看电视,门铃响了。在这种时候有人按铃,一定是媚,大概是她开车出来逛,逛得无聊,上来看看我。
我摩拳擦掌的去开门,打算吃她带上来的水果,她从不空手上来。
门一打开,是个陌生女人。
“这里是二十八号十二楼。”我说:“A座。”
“姓林的是不是?”她问。台湾广东话。
我对台湾女人不是有偏见,而是根本觉得她们是另一种生物,无法交通。
“是。”我说国语。
她也改用国语,“你会说国语?太好了。”
我淡淡的说:“我的国语比你讲得好。”
她忽然抢着说:“我也读过大学。”
我失笑,“我甚至不认识你,而且,不打算开门给你,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关我什么事?”
“可是你认识何德璋,是不是?”她问。
“是。我见过他数次。”我说。
“我警告你,你别旨意会在我手中抢过去!”
“抢谁?何德璋?”我瞪目。
“你当心,我在香港很有一点势力!”
“哦,真的?港督是你于爹?你常坐首席检察官的车子?”我笑。
“你当心一点!”她嘭嘭的敲着铁门。
“贵姓大名?”我问她。
“钱玲玲。”她说,“怎么样?”
“好的,警察会找你谈话。”我动手开门。
“喂喂喂——”钱玲玲急起来。
我说:“你犯了恐吓罪,我是香港居民,并且是纳税人,你回去想仔细点,我不但国语说得比你好,将来上法庭见面,英文也肯定说得比你好。”
我关上门,拿起电话,拨一○八,询问附近警察局号码。
门铃又响起来。我知道是那个女人。我拨了警局号码,简单他说明门外有人骚扰我,叫他们派人来,我拿着话筒叫他们听门外疯狂的按铃声。
我很冷静。
不多久警察便来了,他们在门外说:“请开门,小姐。”
我开了门,那个姓钱的女人进退两难,夹在警察当中青白着面孔。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我跟警察返警局落案,要求保护,把故事由始至末说一遍,取出我的身分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