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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并没有说他爱我,从没有。是我觉得他很喜欢我,这还不够?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这种故事我听过许多次,你真笨。”我反对。“他回家他又是一个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却有诉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辞职后有什么计划?找新工作?”

  本来有点精神萎靡,现在听见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转。我们可以到惠记去把碎钻重镶,又可以到国货公司去看旧白玉小件。但内心深处,我情愿身在课室中,解释on the top与at the top,on toonto的分别。谁不喜欢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过魂游四方。

  “我写信去应征好几份工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功。”

  “好了,我们今天晚上吃饭。”她说,“我来你家,八点。”

  她挂电话没多久,铃声又响起来。

  这回是老校长。“翘!”

  我不敢出声。

  “翘,你想,我认识你多久了,我初见你那时,你何尝不是同掌珠那么大?我放你两星期病假,假后乖乖的回来教书!”

  “是!”我忽然感动了。

  他叹口气,“不看在你是个负责的教师,我真随得你闹——家中有事,什么事?”

  校长收到我的辞职信了。“你家有什么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发现,“那么这两个星期谁教这两班会考班?”

  “我来教,怎么办?”他无奈的说。

  “这——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来帮我编时间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编的。”我抗议,“天大回学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谁叫你老请‘病假’。”老校长狡猾的说。

  “好好好。”我挂了电话。

  铃声又响。哗一个早上七千个电话,忽然之间我飘飘然起来,取过话筒。

  “请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个很忙的人。”我体内的滑稽细胞全部发作,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有这么多人关心我,不到紧急关头可不会知道,当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边一定被我笑得脸色发自。

  “林小姐,”他说,“听说你辞了职。”

  “何先生,一切是你双手造成,我是个独身女人。生活全靠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坏人衣食,如同杀人父母,你也听过这两句吧。”

  “林小姐,这种后果,我始料未及。”他说,“我无意逼你辞职,请你相信我。”什么?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现在跟我说,她决不转校,林小姐,的确是小女错在先,她不该把家事出外宣扬。影响到你生计问题,实在太严重。”

  我不置信,我问:“你确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掌珠说你今天没回学校,我想我们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没发生过——”

  “为什么你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反问。

  “那么你可以再回学校教书。掌珠跟我说。”何德璋咳嗽一声,“你生活全靠自己一双手与这份工作,我觉得我很过分,我没想到这一层。”

  我冷冷的说:“不见得何先生你会天真得认为亿万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们杯酒释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对成语的运用没你熟,饭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没有与你接触?”

  “我相信会的。”我有点不耐烦。

  “林小姐,你是单身女子,我家中事很复杂,你不会明白,这次把你无端牵涉在内,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气。”

  何德璋长长叹口气。“男人要独自养大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挂上电话。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嗅着玫瑰的香气,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这一场风波带来两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后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诉过我她母亲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职,确不是易事。

  电话铃又响。我的手碰到话筒,话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谁?”我问。

  “蜜丝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吗?”

  “蜜丝林,我可以来看你吗?”她问。

  “不可以,因为你现在要上课。”我说。

  “我可以请假。”

  “不行。”我说。

  第六章

  “我爹爹有没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后悔,他没想到你真会为我辞职,他很感动,不料有人真为他女儿牺牲。”

  “我什么也没牺牲,你们这班猢狲听着,过两个星期我就再回来,校长代课的时候你们要听话。”

  掌珠欢呼起来,“我放学来看你。”她说。

  “放学我有约会。”我说,“你不必来看我,今早我听了几百个电话,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课,知道没有?”

  她答应,并且很快挂断电话。

  公寓寂寞一片。只余玫瑰花香。

  我觉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这一仗已经打输了,不如输得大方文雅一点。

  电话又响,我不再接听,我倒在床上休息,没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中门铃响完又响,响完又响。醒后发觉门铃真的在响。我去开门。

  “媚。”我说,“你?”我开门给她。

  “我早来了,对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焕发。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妆。”我上下打量她,“整个人光鲜起来罗,怎么,拿多少钱家用一个月?”

  “他没有钱。”她说,“别死相。”

  “哦,那么是爱情的滋润。”我笑。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只盒子打开,取出一条K金的袋表链子,登希路牌子。

  我说:“真肯下本钱,现在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说:“还好。”

  “你三个星期的薪水。”我说,“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给男朋友,这人又还是别人的丈夫,这笔帐怎么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显你并不是会计人材。”

  她把表链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开心,何乐而不为之,我们都不是吝啬的人。

  “你快乐?”我问。

  媚仰起头,显出秀丽的侧面轮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个寄托。昨晨我做梦,身体仿佛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国孤身作战,彷徨无依,一觉醒来,冲口叫出来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吗,翘?”

  “我明白。”我说。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状。

  “他会不会离婚?”我问。

  “我不会嫁他。”她断然说,“这跟婚姻无关。”

  “你的感情可以升华到这种地步?”我问。

  “每个人都可以,视环境而定。”

  我们坐下,我取出一包银器与洗银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帮着我。

  我向她微笑。

  电话铃响。

  媚向我挤挤眼,抢着听。

  “不——我是她的佣人。是,她在,贵姓?贝?”她笑,“请等一等。”

  我骂:“装神弄鬼。”抢过话筒,“喂?”

  “我忘了跟你说,我姓贝,”

  我问:“你为什么送花给我?”我认出他的声音,很吃惊。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贝文棋先生?”我只认识一个姓贝的人。

  “是。”

  “你是个有妻室的人。”我说道。

  “有妻室的人几乎连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说应与妻子同时吸进氧气,然后同时呼出碳气。”

  “很幽默。”他说。

  “谢谢你的花。”我说。

  “你好吗?”他问。

  “心情很坏,发生很多有怨无路诉,哑子吃黄连故事,幸亏每日收鲜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这是我的殊荣。”他说。

  媚在旁扯着我的手不住的偷听,我又得推开她,又得回话,头大如斗。

  “你有没有企图?”我问。

  “企图?当然有,”他笑,“你想想,翘,一个男人送花给一个女人,他有什么企图?”

  “约会?”我问,“面对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开玩笑吧……”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问:“为什么?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说。

  “那是为什么?”他问。

  这时媚静静地伏在我肩膀上听我们的对白。

  “因为你属于别的女人,而我一向过惯独门独户的生活,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任何东西。”

  “说得好!”

  “对不起,贝先生,经验告诉我,一杯橘子水会引起很多烦恼。”

  “可是你很喜欢那些花——”他分辩。

  “没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价的,”我心平气和的说,“将来我总得为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铁腕政策?”

  “让我说,”我谦虚,“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你对我无好感?”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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