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不劳的咆吼声:「谁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这里,你是谁?滚回运河街唐人埠杂货店去。」
艾历逊劝说:「算了,一家一间房。」
不虞的声音:「我也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大嫂这样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回来做什么?不虞是长于嫡孙,一切由他作主。」
不劳尖叫:「不为,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一声不响?」
不为只得开门出去,「在这里。」
不劳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阳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对付了我,就来锄你,她这回可杀出唐人街了。」
不为放下相机把手指放到嘴边「嘘——别吵着爸爸。」
不劳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声。
这时保姨若无其事在楼下叫:「吃饭了。」
众人一听,可不就是饥肠辘辘,尤其是占美及威利两个男孩子,呼啸一声,抢到饭桌边。保姨安排了大锅百叶结肉汤,石斑粟米鱼块,洋葱猪排这种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菜式。
不虞连忙夹菜,「呵,有现成新鲜饭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饿了打开冰柜自行觅食,微波炉暖一暖,又是一餐。
两家人忽然不再争吵,一边吃一边「晤晤」声表示赞赏。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干煎明虾。香闻十里,众人气消,埋头苦吃,不再言语。
不为霸了两只大虾,剥了壳,夹在小仍碗里,又替小行盛汤。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声。她的两边嘴角高低不一样,平时不出声也像在赋嘴,一个人,过了三十岁,总得对自己相貌负责,不得再责怪父母,不为觉得大嫂应设法改良这张嘴。
这时,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着百叶结,表示想吃,不为连忙站起来为他张罗。于忠艺接过碟子去喂他。
大家静了片刻,老人一走开,又如狂风扫落叶。
吃饱饭,人也不再烦躁。
两个男孩摸着肚子说:「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说:「从来没吃过那样好味道的猪排。」
不劳冷笑说:「我们家饭菜一直这样丰富。」
艾历逊问:「午饭也这样吃大菜?」
「中午多数吃面,或是饺子。」
「哗。」
吃完饭,大家散去,争房间事件,不了了之。
当晚,不为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半夜,有人啪一声开亮了灯。
不为吓一跳,睁大眼睛发觉是老父。
他摸进自己书房,轻轻坐下,静静地全神贯注玩拼图游戏。
不为靠在沙发上看看父亲,呵,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童真世界,忘却红尘所有烦恼。
是不幸?不,是幸运才真。比起那些整日唠唠叨叨,抱怨子女不孝顺,社会不公平的老人开心得多了。
于忠艺跟着在门角出现。二十四小时护理老人,也算是辛苦。
不为轻轻说:「劳驾你了。」
他一怔,不出声。
「你看老爸,心无旁骛,根本看不见我们。」
他点点头。
不为轻轻说:「兀鹰已经闻到气息,在天空旋转,预备降落——」
「姑姑。」
一抬头,是小仍站在门口。她轻轻走到外公面前,看到拼图,咦,他也会这个,于是坐在外公对面,与外公一起玩。
不为说:「这孩子患轩氏症,是一种弱智最终她可以学会照顾自已,但是进不了正常人的疯狂世界。」
于忠艺仍然不出声。
她叫小仍——仍然有小小希望,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小行十分爱护她,她很幸运。」
天渐渐亮了。
「吃完早餐,我得搬出去。」
于忠艺不响。
「你得全力照顾老人,司机快来上工,不用担心。」
喝了碗粥。不为同保姨一起探访母亲。
伍太太问:「你爸怎么样?」
「很好。挂念你呢。」
伍太太微笑,〔他还记得我?」
「四十年夫妻,怎么不记得?」
伍太太咕哝,「阿保,我不要吃猪肝粥,你做些鱼片粥来。」发牢骚。
「你看保姨都瘦了,还吵她。」
「我要出院,我挂住家里。」
「我去问过医生。」
「你们都回来了?」
不为说:「家里像个墟,保姨像在打理饭堂似。」
伍太太问:「够地方住吗?」
「够挤一挤,没问题。」并没有提到自己要搬出去。
医生来看视,伍太太一只手臂已不能转弯,不为至为难过,但是她也知道人类有顽强生命力,不久母亲便会忘记苦楚,从头开始,活到八九十岁。
不为伏在母亲身上一动不动。她记得三四岁时最爱这样做,直到把母亲衣服团得稀皱。
可是不虞同不劳一起来了,不为同上次一样立刻退避。
走到门外,小于把车子驶过来。
「咦,你在这里,我爸呢?」
「他有女佣看着。」
这是不为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他性格。
不为上了车,到翁戎办公室去取锁匙。发觉那里是一间证券公司,人头涌涌,忙碌不堪,没人有时间抬起头来,接待员把门匙交给她算数。
翁戎住在半山小小一间公寓,有露台看海景,算是混得不错,起码有栖身之所,关上大门,自成一国,自由做人。
不为有点羡慕。要急起直追了。
不为把数码相机里的资料整理出来。她接收到哈拉昆出版社的电邮。
正在忙,忽然莉莉找她。问得很奇怪:「照片里那些吵架男女是推?像一套费里尼电影里的角色。」
什么,不为怔住,她不但误拍了家人照片,而且把相片误传到出版社。
真糊涂,她还不会用这架最新手提电脑。
她只得回答:「我大哥不虞,以及二姐不劳。」
「不虞是什么意思?」
「不怕,不疑惑。」
「你父母一定是有识之士。」
「不劳是不用劳力,也不用劳心,宁取逸乐。」
〔好名字。」
「父亲患爱兹咸马症已到末期,家母小中风,一条手臂失灵,子女如兀鹰般回来争产。」
莉莉说:「那些孩子是你外甥侄子?」
「正是。」
「精彩,把照片给我。我们出一本专集。」
「他们是我家人,不大好吧。」
「你等钱用,可是?」
「是。」不为低下头。
「有什么是不能示众的呢?越真挚越受欢迎。」
「他们会同我脱离关系。」
莉莉说:「依我看,你们之间,此刻也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存在。」
不为犹疑。「你们做过类似摄影专集吗?」
「出过一本叫《如何说再见》:一个女子自知患上不治之症,留下一本摄影集给她小女儿,已经销到三十多版。」
不为耸然动容。
「这不过是初步构思,但是,你家人真上照,性格鲜明,有一个极之漂亮的少女——」
「她是小仍,有智障。」
「啊」轮到莉莉低呼[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为挂上电话。
她躺到床上。
翁戎的床褥,有一股隐约的香味。那是玫瑰花香,果然,案头有一小瓶香水,叫黄昏玫瑰。种过大量玫瑰丛的人都会知道,玫瑰在清晨与黄昏的香味是完全不一样的,朝早,玫瑰香氛清新淡雅,可是经过整日蒸晒,到了傍晚,衬着紫蓝色天空,玫瑰会发出一种略为憔悴成熟的香味,有点像桂花,但不,它仍然是玫瑰。
那是黄昏的玫瑰。
读文学的翁戎自然知道其中分别。
只是,她此刻怎么会跑到股票行去工作呢。一个人的旨趣与职业往往有天渊之别。
还有,一个人的配偶与他所爱的人时时亦风马牛不相及。
翁戎床头还有小小一架电视,无眠之夜,可以解闷。
电话不停响,录音留言。
「翁,出来跳舞。」
「翁,长周末我们扬帆出海。」
〔翁,你欠我一顿饭及一瓶香槟。」
但是,翁戎不重视他们,否则,为什么连出差这样大事都不告诉他们。
不为要是愿意,大可接收这班寂寞的男人。
不为当然不愿意。
她把这几年拍下来的照片连注解翻出来在手提电脑液晶屏上观看。
自己也不觉恻然,泪盈于睫。
父亲双目那时还有焦点,现在已经失去。他的头发已全白,银光闪闪,掉了大半,可是打理得整齐干净,全靠老妻照顾得宜,一个病人,还保留着尊严。
一个人年纪大了才真正需要用钱。
不为把父亲的照片顺年龄排列好,再把自己的照片打出一看,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向自觉是那种越来越丑的少女,幼时满头浓发,穿着漂亮的缎裙,专门为亲友做小傧相。到了十一二岁忽然近视,又得箍牙一面孔都是铁丝,又开始长面疤,丑得抬不起头来,也不敢挺胸,怕人看到她正在发育的胸部……
岁月就在指缝中溜走。除出这句陈腔滥调不足以形容时光飞逝的惨情。
不为伏在床上。
这时门铃响了。
门外是小于,他捧来水果饮料小,「保姨叫我送来,并且让我接你回去吃饭。」
不为点点头,取过外套。
「保姨说,这屋里电话几号?」
「打我手提电话好了。」
小于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