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幼儿大乐,舞动双手。
不为四处张望一下,见无人注意他,母亲又闭着眼睛,她给婴儿一块苏打饼干。
他俩交上朋友。
两人眉采眼去,殊不寂寞。
然后不为害怕起来,这个单身母亲许久没有声响,她推一推她,「张小姐,张小姐。」
她立刻苏醒,「什么事?」
不为松口气,「喂奶时间到了。」
「谢洲你。」
这样说说笑笑,飞机抵进。
服务员让母婴先下飞机,不为松口气,一看那孩于小小外衣落在椅子上忘了带,真可爱,浅蓝色绣一朵朵云。
不为把外套交给服务员。
出了海关,不为踌躇。
往何处去?
这样吧,先到欧阳医生公寓歇脚,淋浴,睡一觉,才决定该做些什么。
不为回到老家,一切事物均无比熟悉亲切,跳上地下铁路就到达目的地。
欧阳家是一幢在市中心宽敞的两房,公寓陈设简单大方,露台推出去可以看得见浩瀚大湖。
慧中并没有立即打电话来问她去向:到了吗,可疲倦,还喜欢公寓否等等,她给不为许多空间自由,不为十分感激这一点。
她淋了浴,披着大毛巾冲咖啡喝。
不为忽然觉得累,从前下了长途飞机立刻可以满街跑约朋友看电影,现在再也不能够。
她挑了一张小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醒来,在附近旅游区逛了一会,买了一只热狗吃,自街角小店捧了牛奶回去。
她独自坐在客厅,想听些音乐,开了录音机,正想挑流行曲,却传来歌声。
一个女歌手轻轻唱:「看不尽人海浮沉,也曾陶醉两情相说,也曾心碎黯然离别,醇酒良夜,曲终人散,回头一瞥」
零零星星的华尔滋音乐唱出无限惆怅,不为听过这首老歌,当年父亲时时在舞会中播放,没想到今夜又叫不为重温旧曲。
歌词向谁道别?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城市?
不为又沉沉入睡。
翌晨,她终于精神饱满地醒来。
她抬头看蓝天白云,最后鼓起勇气,乘车回旧货仓公寓。
半路手提电话响起来。
不劳先责间:「到了?到了也不通知一声,不虞追问你消息,仿佛我知情不报。」
不为只是陪笑。
「以前兄姐好像没有那样紧张。」
「从前有父母担心,是他们的责任,不管我们事。」
接着不虞电话也到了。
「为为自己当心。」
「我在多市已住了十年,请放心。」
不虞大吃一惊,「有十年那么久吗?」
不为感唱:「有了。」
她在旧居楼下按铃,管理员出来应门。
一见是不为,笑容满面,「伍小姐,欢迎回家。j
不为一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名管理员对不为印象一向普通,时时敲门催交管理费,今日如此殷勤,招人怀疑。
他用力拉开大门,「伍小姐已经替你把公寓粉刷过了,洁具也全部更新,你快看看可满意。」
呀,三个月没交租,还这样好待遇?
管理员把锁匙交给她,「伍小姐,恭喜你荣升业主。」
业主?
她?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为取过门匙,走到门前,打开,只见墙壁已经簇新,淡淡奶黄色,十分明亮,大玻璃窗前添了网孔垂帘,舒适柔和得多。
几件旧家具亲切地保留,一件不动。
她窝到自己的破沙发里,舒一口气,随即发觉玻璃砖砌成的茶几上有一封信。
白信封上写着伍不为小姐。
回邮地址是来慈律师。
宋律师给她的信?奇怪。怎么会放在这里?
不为把信拆开。
内容十分简单:「不为,见字请电我助手方太太,恭喜你荣升业主。」
不力实在忍不住,即时照信上号码打电话找方太太。
方太太的声音充满笑意,十分动听,有点像电台节目主持人。
「是不为?你此刻在什么地方?」
「运河街十号麦土维旧仓库。」
「阿,你到家了,喜欢墙壁的颜色吗,屋内多处残旧,已替你装修。」
「方太太,人人称我业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你确是业主。」
「什么意思。」
「你从此不必缴付房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所,可以专心写作。」
不为发呆。
「不为,我马上到你处来,有些文件需要让你签署。」
不为只得把话等见了面才说。
能够回到故居真是高兴,她跳起来走进浴室。
一抬头整个人呆住,卫生间也装修过了:雪白有四只脚的浴缸,大蓬蓬头,橘红色砖地。最令她惊异的是有一面墙壁造成凹凸不平的爬山墙一样,现在,她每天可以在家练习运动,不必外出了。
谁,谁那样体贴?
她坐在浴间,不愿离去。
终于她听见门铃响。
不为立刻扑出去开门。
方太太是名中年妇女,人如其声,好笑容,活泼,她捧着鲜花及点心。
「不为,去做咖啡,厨柜第二格有只蒸馏器,抽屉里有蓝山咖啡。」
她对这里比不为还熟。
「方太太,告诉我,谁对我这样好。」
方太太坐下来,笑笑问,「你说呢?」
「谁知道我喜欢爬墙?J
「你说呢?」
方太太舒舒服服地喝了咖啡,吃完果酱甜圆饼,抹干净手,取出文件,「不为,请在这里签名。」
不为签下大名,「现在,可以告诉是什么人买下这公寓送给我了吧。」
方太太笑答:「你很快会明白。」
她另外郑重地拿出一只小小盒子,放在茶几上,「不为,这也是你的礼物,请查收。」
不为打开盒子,一看张大了嘴。
盒于里是一对玉镯,颜色非常奇突,十足像切开了的西瓜肉,一截绿,似西瓜皮,接着一小截白色,然后,变成红玉。
这便是不劳口中的西瓜手镯。
妈妈。
还有谁呢。
是妈妈替她买下公寓房子,好让她有个存身之处,不致于居无定所被人踢来踢去。
是妈妈知道她爱爬墙,是妈妈才晓得她喜欢蛋黄色。
不为取出那对玉镯,大家都在找的宝贝,原来一早留了给她。
不为吁出一口气,鼻子酸涩,说不出话来。
母亲人已经不在,仍然处处无微不至地庇护着她。
方太太见不为取出玉镯,三个颜色在阳光下晶莹夺目,不禁轻问:「咦,好看得像假的一样。」
不为把玉镯交到她手中。
方太太喷喷称奇,「你妈很疼惜你。」
不为点点头,实在忍不住,落下泪来。
方太太安慰她:「嘘,嘘,别哭,你妈妈是想你开心。」
不为向方太太道谢。
方太太说:「你仍需缴付水电差切杂费,不为,工作努力,生活健康,是最佳报答父母方式。」
「是,方太太,请知会宋律师我已收到物业及首饰。」
方太太拍拍不为肩膀离去。
不为把玉镯戴在手腕上。
一颗忐忑的心落了实。
她出门,去把行李自欧阳医生家取回。
她拨了几个电话。
首先通知兄姐:「仍住老地方,是,我喜欢这种吊儿郎当无间隔大统间,有空来坐。」
自然不忘祝他们生意兴隆。
再找慧中说话。
慧中不在电话旁边,不为留言:「慧中,可是在手术室?我的地址是运河街十号,电话——有空请联络。」
最后才致电莉莉苏比耶斯基。
不为嘲笑自己:工作,一向没在她心目中占最重要位置。
莉莉声音清脆动听,「咦,不为,许久没听见你精神饱满的语气。」
不为感慨「知道被爱真好。」
莉莉酸溜溜,「她来了吗?」
「莉莉,家母把公寓买下送我。」
「啊,那你得真的专心写作了。」
「可不是。」不为泪盈于睫。
「好了好了又哭。」
不为破涕为笑。
挂上电话,出版社有人送初稿来。
不为打开一看,哗一声,原稿真的非要排出来不可,黑字白纸,不知多好看,不用读内容也觉美观。
她把整叠稿纸按在胸前,不愿放下。
像大人抱婴儿一样,紧紧小心地揽在怀中,得到非常大的满足及安慰。
半晌,放下,稿件已经微暖。
她自第一页看起。
编辑部把她的章回次序改动过了,不为有点不悦。从头看到尾,只觉语气经过修正,不大像她原意。
读到傍晚才掩卷,不为颇有意见。
她问莉莉:「我明朝可否到编辑部开会?」
「欢迎,上午十时可没太早?」
「我会准时。」
不为问自己:该怎么开口呢?「一个好的编辑,应当让作者保留原来风格,改动太多丧失原意。」
或是 「我虽未成名,但不喜欢人家改我原稿。J
「我改变主意,把原稿还给我。」
「你若是这样大改,就失去一个乔哀斯威罗伦斯了。」
不不,不能这样比较,人家会以为她是疯子。
电话响起来。
不为叹口气,取起听筒,原来是慧中。
不为立刻间:「慧中,你作文,喜用深奥抑或清浅的文字?」
慧中笑,「我读医科,答卷子毋需咬文嚼字。」
「你总有读小说吧。」
「文字用来传通讯息,总得叫读者看明白为目的。」
「那是赞成越浅白越好?」
「嗯,所以我们有李白」慧中说,「不过我也读过:一个写作人若要改进文字,总得在动词群下手,把平常普通的动词改成精要尖锐,像‘他看着我’与‘他凝视我’大大不同,又或‘他狠盯我’、‘他怒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