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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姨收拾天井,把鱼缸水换掉。

  她似自言自语:「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好嫁人了。」

  「什么?」不为装聋,「谁说话,说些什么?都快升格做老板去了,还理东家的事?」

  她一个人走开。

  伍太太问:「都出去了?」

  「是,只剩我一个人。」

  「七嘴八舌,这阵子真热闹。」

  「这八张嘴,除出说话吵闹,就净会吃喝。」

  「人当然要吃饭。」伍太太满不在乎。

  「长期这样,吃得消吗?」

  伍太太答:「人老了,还有什么长期,过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拣回来,我一直想,上次小中风,摔倒在地,若不醒来,就这样息劳归主,如今每天都是恩赐。」

  说得极对。

  「不劳去上海,你替她置些行头,置点参考书,有备而战。」

  这次真的要穿名牌戴首饰了。

  你说你有真才实料,那是个陌生地头,鬼认识你,排场最重要,先敬罗衣后敬人。

  同不劳说起,她笑,「你以为还是十年前?现在要到上海去买名牌。」

  不劳手中拿着美国人写的「上海一日游」,读出来:「人民路二百零一号的上海博物馆展出最佳铜器瓷器及书法,往对面的人民广场可以练太极及放风筝,南京西路三百二十五号旧跑马厅今日已成为上海美术馆,东海路古董店林立,复兴中路五百九十七号有最佳指压 按摩院,恒山路九巷有间叫‘中华少男’的法国菜馆」

  不劳收抬行装,「外滩呢。」

  「外滩无恙,有一间叫M的地中海式酒吧在黄浦江上,可上七楼眺望浦东银行区。」

  「谢谢你指教。」

  「听上去新鲜又刺激.比北美小城热闹多了。」

  「不为,祝我成功。」

  「祝你马到功成,一本万利。」

  不为把孩子们也叫来。

  两个孩子预祝母亲心想事成,生意兴隆。

  不劳笑得合不拢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伍太太朝大女儿招招手,不劳走过去。

  伍太太把一副钻石耳环交到她手中。不劳摊开手掌一看,只见晶光闪闪,每颗约三卡拉大小,大方华丽,刚好平日配戴,有了这样名贵装饰,衣物略差,也没有关系了。

  不劳有点羞愧,鼻子酸酸,连忙戴上。

  「不为你也有。」

  不为连忙说:「给大嫂,她劳苦功高,我在家工作,毋需排场。J

  不劳对牢镜子一看,只觉整张面孔有了光彩,信心十足。

  当大下午,不劳就北上了。

  孩子们在外婆家好吃好住,生活正常,正像占美说:「猪排煎香了真好吃」,此地乐,不思蜀,也不似挂念出走的父亲。

  外婆安排他们学中文、画国画,还有,翌年春假往日本观光。

  由于忠艺开车送不劳在飞机场。

  不劳说: 「小于,祝你前途无可限量。」

  不为却咳嗽一声,「不,有不如意之处,伍家欢迎你。」

  于忠艺很感动,「谢谢两位。」

  「保姨一向怕热,听说上海热起来可达摄氏三十八度,你得看住她。」

  于忠艺点点头。

  回程他在花档停车,买了一大柬姜兰,然后往街市买菜。

  少不了男孩们爱吃的猪排及女孩子喜欢的南瓜饭。

  「最后一次买菜。」不为咕哝。

  小于说:「女佣不会挑选,就看你的了。」

  「我?」

  「太太喜吃炖肘子,你不要挑大大大肥的,像这一只就很好——J

  真的,在家总不能白吃白住,保姨一走。怕要她伍不为带女佣人出来买十个人的菜式。

  于忠艺把街市诸小贩郑重介绍给不为认识。

  不为觉得她可以写一本叫「华南街市」的小书。

  回到家里,于忠艺把姜兰枝剪短,花蕊并排浸在玻璃缸中。花瓣吸了大量水分,立刻打开,清香盈室,伍太太喜欢极了。

  「你爸也喜欢姜兰。」无限依依。

  回到小公寓,不为邀小于进去坐一会儿。

  于忠艺替她拎着干粮上楼,门一打开,只见一个穿着泪袍的妙龄女郎出来笑道:「哗,这许多吃的,我真幸福。」

  是翁戎回来了。

  于忠艺涨红面孔,进不是退不是,连忙道别。

  翁戎问:「不为,你的男朋友?一表人才。」

  不为笑:「回来了?精神焕发,红光满面。」

  「托你鸿福,已向公司报到,此行有功,可升一级。」

  「我才向母亲说耍搬回去。」

  「不为,你可以睡书房。」

  「不,我姐姐去上海做生意,家里少了人。」

  「都去上海?」翁戎说:「上海挤破了投机分子。」

  「可是上海一贯是东方巴黎,投机者的天堂。」

  翁戎笑了。

  「说一说,沪人与粤人有什么分别。」

  「那里,男女都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皮肤白皙,冰雪聪明,善解人意,你说呢?」

  「晔。」

  「而且从不自以为是,心中想什么也不大让你知道,凡事可商量,永远有转安余地,你说,是不是无往而不利?」

  「哗。」

  「我们要学习的地方多着呢。」

  不为收拾衣物,来时一只手提包,去时也一只手提包。

  肩上挂着她的手提电脑。

  「真潇洒。」翁戎赞她。

  「这是讥笑我身无长物。]

  「今晚八,点金兰街滴滴金酒馆,介绍男人给你。」

  不为笑笑,走了。

  于忠艺却在楼下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立刻就走?」

  他笑笑不出声。

  「你知道我脾气。」

  他还是不出声。

  「我们回去吧,菜肉在车厢快晒熟。」

  到了家,不为仍然搬回自己房中。

  老父生前的房间正在刷油漆,拆除了屏风间隔、给占美他们做书房兼睡房,外婆置了簇新私人电脑给他们。

  这样慷慨,一定有孝顺儿孙。

  物理治疗师来了,帮伍太太运动手臂,她雪雪呼痛「哟哟哟,弯不过去了,病前也伸不到背去」

  大哥回家,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口沫横飞说着他与朋友的计划书。

  吃过晚饭,不为抹上一点口红,出外赴约。

  她找到滴滴金酒馆。

  酒吧名字好听得没话说,装修却普通,气氛则非常好。

  翁戎穿着小背心,被大群男生包围,桌子上全是酒瓶。

  这些男人,只要女性愿意,立刻可以跟你回家。

  不知怎地,不为没走过去。

  她本来已觉得无趣,倘若还与他们厮混,更觉乏味,且对不起自己。

  翁戎没看见她。

  不为悄悄自原路离去。

  有人把车子驶过来,不为一看,笑了。

  「又是你?」

  「保姨叫我看你一人去了何处。」

  「你同保姨都决定自立门户,不必理我啦。]

  「你要当心自己,这个城市,千奇百怪,牛鬼蛇神。」

  不为没好气,「我在这里长大,我会不知?等于我叫你当心上海妖娆善变。」

  于忠艺笑笑。

  他们两人下车逛街。

  一路上酒吧林立,叫旧乡梦、夜上海、醉乡

  不为说:「这家好,这家叫烟如织。」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不为记得父亲生前健康的时候,常常吟这几句唐诗。

  那一代人怀念家乡,一时间不方便回去,后来通了关,可随意北上,他们又发觉,家乡与记忆中完全不一样,见了只有更加寂寞。

  不为对任何城市都一样看待,一个地方必须住久住熟才有感情。

  「就快回家了,很高兴吧。J

  「心中忐忑,巴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又会踌躇,倘若失败,可怎么办。」这是他第一次诉说心事。

  「无论如何是一种尝试。」

  他们看到露天咖啡座,不约而同坐下来。

  翁戎喜欢肉欲约会,吃、喝跳舞、身体接触—一完全松弛不必用脑。

  不为热爱静静地与朋友说体己话,精神交流,互相安慰。

  不为叫了黑咖啡。

  他问她:「真羡慕全世界你都几乎跑遍,什么地方最难忘。]

  不为笑笑:「你喜欢的人在哪里,哪国最可爱。」

  他一怔。

  不为说:「以此类推凡是与好友一齐喝的,即是好酒,吃得开心,就是好菜,一家人共聚一堂,就是好屋,你说是不是?」

  于忠艺看看她很久「你与本市一般年轻女子的想法很不一样,是因为在外国的时间多?」

  不为把脸伸到他面前,笑笑说:「不,因为我天性聪颖。」

  于忠艺笑起来,真想伸手拉她脸颊。

  他低下头,不敢造次。

  不为说:「回去吧,明早要动身。」

  他点点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乘火车?飞机转瞬即到。」

  「保姨说,她南下时也是乘火车,想搭上一程回忆一下。」

  「你也很纵容她。」

  他笑「我们在广州逛几天才乘飞机。」

  「一路顺风。」

  「这是一路上的电话地址,这是安养院照片。」

  「叫什么名字?」那是一座红墙绿瓦的小洋房,前后花园,环境甚佳。

  「保艺安养院,己收了十名老人。J

  他们上车回家。

  第二天一早,伍太太起来送保姨。

  保姨饮泣,「太太,我不走了。」

  「这里没你的事了,由不为送你去火车站。」

  不虞惺论下楼来,「我帮保姨提行李。」

  「怎么敢当。」

  不虞的声音忽然温柔,「是你每天帮我拿书包送上学,我都记得,妈说保姨是见了我们这样顽劣才不敢结婚生子,是我们害了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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